18

一場險些動搖大朔宮廷的風雨,在衆人知曉時就已塵埃落定。

妖言惑衆的李仁遭斬,聽信讒言的劉光當場被革職查辦。玉京公主回宮後,一病不起,六皇子無限期禁足,什麽時候能出,要看玉京公主什麽時候痊愈。

一波接一波的禦醫被派往梧桐宮,一碗又一碗的湯藥送進梧桐宮寝殿,天壽帝天天問詢,卻不見絲毫好消息傳出,考慮到她往年就大病小病不斷的孱弱身體,宮中甚至有流言說她難以熬過這個冬天。

玉京公主在民間素有聲望,此次因**一病不起,許多受過公主救濟的貧苦百姓紛紛為公主誦經祈福,茶館裏最受歡迎的說書先生,也罷講了三國,轉而講起玉京公主從前的嘉言懿行。

外人都指望着梧桐宮裏透出關于玉京公主的最新消息,然而事實上,梧桐宮中絕大部分人和外人一樣,都對公主的近況一無所知。

梧桐宮後院的廊下,兩名小宮女正在憂心忡忡地低聲交談,小爐子上熬着藥,橘紅的火舌不斷舔舐着小沸的烏黑砂鍋,夜風吹淡了鍋中飄出的中藥氣,也掩飾了二人不可宣揚的秘密談話:

“這藥熬了十幾日了,怎麽裏面還一點消息也沒有?”

“聽說這次病得挺嚴重……太醫院換了好幾個禦醫都沒成效,眼下這位上官禦醫,倒像是有點法子。”

“是呀,這藥聞着也不那麽難聞了。”

“這話你別和別人說……昨夜我做惡夢,夢見公主去了!”

“哎呀!呸呸呸,你怎麽能做這樣的夢呢!”

“你說……這會不會是預兆?若是真有這麽一天,你想過之後的去處麽?”

“我們這樣的小宮女,還不是主子要我們去哪兒就去哪兒,難道還能由着你來選嗎?我只希望,不要分我去妧憐宮……若是要我去伺候憐貴妃,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對了,你見着我們宮裏的九皇子了麽?我怎麽覺得好久沒見着他了?”

“自從公主閉門不出,九皇子也不露面了,要不是你說起……我都快忘記我們宮裏還有這麽一位主子了。”

“對了,這藥還剩多長時間?”

“我看看……還要再等一炷香。”

“不行了,我忍不住了,你陪我去出恭吧!”

“不行!我陪你去了這藥怎麽辦!”

“好妹妹你就陪陪我吧!這大半夜的,我哪敢一個人去那黑不溜秋的地方呀!你陪陪我,下次我也陪你!”

年紀小一些的宮女經不住勸說,只好放下小扇跟着一起去了,邊走邊囑咐道:

“那你可要快一些呀,要是被烏寶公公發現了,我們都吃不了兜着走……”

“好好好,我知道啦……”

談話聲越來越遠,最終完全消失。

袅袅夜風吹過後院,樹木沙沙作響。廊下的熱氣仿佛越來越多了,黑色浪子在砂鍋裏拍打壁緣,浪花一次賽一次多,咕嚕嚕,咕嚕嚕,浪花裏翻湧的藥材發出疼痛般的呻/吟。

一個影子忽然從梧桐樹上落下。

少年衣衫有些淩亂,肩上還沾着一片樹葉,他輕巧落地後,慢慢走向輕聲咕嚕的砂鍋。

月光在他身後,拖出一條瘦削颀長的影子,這條影子,停在宮女留下的小板凳前。

少年看看砂鍋,又看看板凳上留的小扇,猶豫片刻,拿了起來。

他端詳着手中小扇,像是第一次見到。

布滿細碎傷痕的左手笨拙地握着小扇,模仿着宮女的姿勢,輕輕扇起微風。

夜色寒涼,湛藍夜幕中嵌着魚鱗似的碎雲,風止了,樹木靜了,皎潔的月光傾灑在光潔的青石地面上,一切都像睡着了。

在陷入睡夢的世間,少年笨拙而認真地守着一爐苦藥。

不知過了多久,兩名宮女的腳步聲從遠到近。

年紀小些的宮女第一個走出影壁,當她看見依然好好的砂鍋,明顯松了一口氣,而她身旁的宮女得意說道:

“看吧,我就說只是一會的時間,不會有事發生的。”

“沒事發生就好,要是有什麽事,烏寶公公可饒不了你我!”

“是是是……你啊,膽子和兔子一樣小!”

兩名宮女重新坐回小凳子,砂鍋在,藥在,扇子也在,她們一無所知地拿着小扇繼續看守湯藥。

沒過多時,又一陣腳步聲從影壁後傳出,兩名正在交談的小宮女立即收聲,裝作認真的樣子搖着手中小扇。

“公主的藥熬好了麽?”身着綠色衣裳的結綠快步走來。

“回結綠姑姑,藥已好了,我這就盛出來。”小宮女忙起身回道。

黑色的藥汁倒入青色瓷碗。燙得碗底滾燙,結綠拿小扇搖了一會,等溫度稍降,轉移至一張木托盤上。

她端着藥,匆匆走過幽暗的廊下,輕手輕腳踏入公主寝殿。

殿內悄無聲息,少女倚着炕桌似已睡着,燈下放着一本翻了一半的書。結綠将托盤輕輕放至圓桌,正打算為公主找張薄被,身後傳來少女低柔的聲音:

“……結綠,什麽時辰了?”

“回公主,子時三刻了。”

結綠把瓷碗放到炕桌上,騰出手探了探她手上的體溫。

寝殿內燃着好幾個火盆,結綠進殿不過一會,額角就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而公主的軟榻離火盆不遠,手背卻依然冷得沁人。

“公主,把藥喝了,早些歇息吧。”

“……苦。”

結綠像是哄小孩似的,柔聲說道:“公主喝吧,喝了才不會生病……喝完了,結綠給您倒水淨口。”

聽着熟悉的語氣,剛從夢中醒來的秦秾華百感交集。

無論是現在,還是上一世國破以後,直到身死那天,大她十歲的結綠依然在無微不至地照料着她。

像姐姐,像母親。

最後……卻死得那麽凄慘。

她啞聲說:“若是有人害你丢了性命,如今你有了報仇的機會,你會怎麽做?”

結綠習慣了她心血來潮的各種問題,回答得毫不猶豫:

“結綠什麽也不做。”

“……為什麽?”

結綠坦然笑道:“因為,我知道公主會為我報仇!”

秦秾華怔怔看了她半晌,終于,神色一輕,唇邊有了笑意。

她輕聲道:“是……我一定會為你報仇,所以,你什麽也不必做。”

秦秾華端起瓷碗,一飲而盡。

藥喝了多年,還是那麽苦,再怎麽清水淨口,那股味道依然在喉嚨裏萦繞不去。

那是“病”的味道,無限接近于“死”。

無論多久,她也習慣不了。

結綠收了空碗,後知後覺地露出疑惑神情:“可是……公主怎麽突然問這個問題?”

秦秾華漱了口,重新倚回軟榻。

“我做了一個夢。”

“是噩夢嗎?”

“……嗯。”

“公主不用憂心,夢和現實都是反的。”結綠柔聲說:“更何況,公主控制不了夢裏的事,結綠卻相信公主能控制夢外的事。”

迎着她的視線,結綠露出毫無保留的真誠笑容。

秦秾華也不禁笑了。

結綠服侍着她在床上睡下,取下遮擋的絲帳,柔聲道:

“公主早些歇息吧,結綠在外間守夜,公主有什麽事,吩咐就行。”

蠶絲帳後傳來輕輕一聲應答。

結綠吹滅了殿內所有燈火,端着空碗正要走出寝殿,帳後忽然傳出一聲問句:

“九皇子這幾日如何了?”

“應該還好……”結綠神色尴尬:“送進房裏的吃喝都有減少,寒酥池每夜過後都有使用痕跡,就是……沒見過人。”

“他還去摘星宮嗎?”

“燈會之後,他已不去摘星宮了。”

帳中沉默一會,她再次開口:“……那便随他去罷。”

“是……公主歇息吧,結綠退下了。”

吱呀一聲後,殿內又回歸靜谧。

紅色火星在掐絲琺琅火盆中跳躍,松枝的香味混雜一絲還未完全消散的藥味彌漫空中。

秦秾華睡得并不安穩,她因慈母針一病不起是假的,病卻是真的,每個冬天,對她而言都是一場硬仗。

窗外時不時地響起風聲,後院想必又落了不少枯葉。

她不由想起上一世的最後一夜,想起那天的寒風,那天的冰雨,還有那無孔不入、深入骨髓的冷。

火盆裏的炭還在燒,燒了一天又一天,究竟什麽時候才能迎來春天?

她壓抑着喉嚨裏蠢蠢欲動的悶癢,輾轉反側後,穿着單薄的中衣下床,想為自己倒一杯清水。

秦秾華走到桌前,向着水壺伸去的手卻在途中停下。

她疑心自己聽錯,卻還是在片刻猶豫後,走到門前,推開了房門。

湛藍的天上挂着一顆寂寥的星芒,像是特意為陪伴月亮而留下。

清冷的地上也有兩顆孤獨的星芒,烏黑透紫,清清月光下,流動着晶石般的光澤。

少年背靠門扉而坐,因開門的聲音擡頭,一言不發地和她對視。

秦秾華愣了半晌,直到他從地上站起身來,她才回過神。

“你……為什麽在這裏?”

話音剛落,喉嚨裏堵塞那股悶癢就再也壓抑不住,她偏着頭,以手捂嘴,劇烈咳了起來。

吱呀一聲,風停了。

她回過頭時,少年已站到緊閉的門內。

他盯着她,艱澀地說:

“你……生……病了。他們……說……是六皇子……害你……”

因為牽動口舌上的傷口,他的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而她不曾心煩,更不曾催促。

她輕聲道:“……若我說是呢?”

“我……殺了他。”

“要是我想害人呢?”

他想了想,說:

“我……幫你殺。”

夜色靜谧,寝殿內閃着火盆幽暗的紅光。

秦秾華走回床邊,拿起錦被裏的手爐放進少年冰冷的手中,又把自己的雙手覆在他的手背,用掌心的溫度來溫暖他。

“殺人,方法萬千,但本質上只有兩種——奪命和誅心。”她輕聲說:“只奪命的是人屠,只誅心的是小人,有的人殺了一勞永逸,有的人殺了後患無窮。你能确保自己永遠做出正确的判斷嗎?”

“……”

“阿姊也不能。”秦秾華笑道:“所以,人需要朋友。需要一個可以理解自己,勸誡自己,關鍵時刻支持自己的朋友。阿姊想做你的朋友,不論大事小事,阿姊都想聽你說。”

她垂眼看着手爐上重疊兩只手,再擡起眼時,桃花般的雙眸化作彎彎月牙。

“好嗎?”秦秾華柔聲道。

遲疑許久,少年的下巴微不可察地點了點。

秦秾華唇邊笑意加深。

幾分真意不重要,她要的不是承諾,而是态度。

這只小狼,已經願意為她壓抑真實的自己。

“……是……他嗎?”他執着追問。

“和他無關,這是阿姊的老毛病。”她笑着說:“阿姊這些天沒有見你,也是怕過了病氣給你……你手上的傷如何了?可有按時換藥?”

少年點點頭,伸出和裹着層層紗布的右手。

秦秾華小心拆開,紗布下露出的手心遠比她想象得要好,當日遭匕首貫穿的傷口已經愈合,只剩一片粉紅。

是因為年輕的關系嗎?他的傷,似乎好得太快了。

不誇張的說,他身上的傷,随便放幾個到秦秾華身上就能拖死她。

“傷口已經大好,切勿沾水,平日裏有什麽事,吩咐宮裏的宮人去辦即可。”

她一圈圈纏好少年手上的紗布,最後還惡趣味地打了個蝴蝶結。少年無動于衷地看着,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打結方式有什麽特殊之處。

“等你手上的傷好,就要去上書房聽課了,那裏有文武師傅教你讀書寫字、騎馬射箭……”注意到少年眼中茫然,她停下來,問:“你會讀書寫字、騎馬射箭嗎?”

“我會……殺人。”他說。

“光會殺人還不夠。”她笑道:“想在世間生存,你不能只會殺人。”

少年臉上浮出一絲迷茫。

“你不懂沒關系,阿姊會慢慢教你。”

“為……什麽?”

“因為我是你的阿姊。”秦秾華說:“你在世間唯一可以信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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