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驚蟄
天氣陰沉不定,鉛雲籠罩在校場上方,雨絲時而落下,淋在頭上,浸透衣衫,逼得人骨子裏打顫。
整個蒼雲軍中士氣低迷,三三兩兩的士兵聚在一起,低聲讨論這次出征換帥之事,皆為自己跟随多年的燕侯打抱不平。
燕麟晗走入校場那一刻,立即有一衆士兵圍了上來,衆人臉上恨意難平,一老兵竟跪在燕麟晗腳邊,聲淚俱下:“侯爺,我等跟随您多年,誓死跟随侯爺,不論換做誰來領軍,您都是我等心中唯一的主帥!”
要說委屈,燕麟晗最甚,然則他乃朝臣,又是蒼雲軍中主心骨,他怎能挑唆軍士擾亂軍心?燕麟晗扶起老兵,伸手拍了老兵厚實肩膀,又将圍聚在身邊諸人憤慨神色一一收入眼中,最後他爽朗大笑,說道:“穆大夫是聖上信任之人,他之言語代表天家,大家定要聽從穆大夫的統領,不得違逆。”
“一個文臣算什麽統帥!”軍忽然一聲暴喝在人群中炸響,這一擊攪起了千層浪,激蕩于校場之上,不滿聲回蕩開來,久久不散。
燕麟晗卻是站在中央不勸也不動,這些兵是他一手帶出來的,穆知然憑空分了他的軍權,就算他答應了,還得問他的兵答不答應!
天空中響過一道驚雷,雨又落了下來。站在一把傘下的兩人一人笑得前仰後合,一人則無動于衷。
冉澤清握着傘柄,頭上的雨傘跟着他手肘晃動,雨珠漏在了他與穆知然的肩上。穆知然伸手與冉澤清一同握住傘柄,往校場中央穩步走去。冉澤清還想再看會熱鬧,被穆知然帶着往前走,也只得跟上。
“今日是你入軍接印的時候,燕侯唱這一出是給你下馬威吧。”冉澤清嘴邊笑意猶在,他跟過來就是想見穆知然如何統禦蒼雲軍,早已料到會有此情景。
穆知然并不答,他信步走入校場,圍在燕麟晗身邊的玄甲軍們見兩位文士走入軍中,想起今日是新來統帥接印之時,士兵們旋即沉下臉色,自燕麟晗身邊一字排開,擋住了穆知然與冉澤清的步伐。
冉澤清仍是一張笑臉,拱手對燕麟晗抱拳:“燕侯,這是換帥的陣仗?”冉澤清将“換帥”二字咬得清楚,着實刺了在場諸人一下。
燕麟晗還未開口,他身邊國字臉将領喝斥道:“禦史中丞,你來這裏作甚?”
冉澤清與穆知然交好,但論官職,此次換帥與他打不着任何關系,冉澤清出現在此處的确不合時宜。冉澤清摸了摸鼻子,悻悻然道:“我已請示過穆帥,他同意我來監理換帥一事,雖說就是好奇來瞧瞧,但也是為天家辦事。”
“呸!”國字臉将軍氣不打一起來,冉澤清說得冠冕堂皇,他又不知該如何駁斥,這些文官甚是可惡!
燕麟晗瞪着一直不做聲的穆知然,他最恨一言不發的穆知然,這幾個月來,他領教夠了穆知然的手段,平日裏恭謙溫潤,一至朝堂之上,他便舌燦蓮花,非要天子扒了自己一層皮才罷休。如今穆知然又不說話,燕麟晗十二分戒備,只道穆知然不開口,他便也不開口。燕麟晗可不想重蹈幾日前的覆轍。
穆知然看向那國字臉将軍,抱拳做禮:“見過趙從龍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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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忽然向自己行了一禮,趙從龍不明所以,他本就讨厭這些說話打轉的文官,更是恨奪了燕麟晗帥位的穆知然,即便穆知然與他做禮,他仍揚起頭,看也不看穆知然。
冉澤清咋舌,心道這些将軍可真不好惹,穆知然要怎樣才能震懾住這些人?
就在冉澤清還在思索時,穆知然已想好了,穆知然拂袖負手,朗聲對趙從龍等人說道:“趙将軍,還有在場諸位将領,你們識得本帥,卻見到本帥不跪不拜,按律不服統帥者輕則杖二十,重則入獄,本帥念你們初犯,從輕處罰,每人杖責二十!”
這一聲令下,軍中嘩然,數名蒼雲軍勃然變色,手持玄甲盾,陌刀對準了穆知然,他們不信,僅憑這兩個文弱書生,就能動他們。
穆知然面不改色,他冷冷地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陌刀,問道:“大唐士兵的刀竟是對着大唐的朝臣,燕侯是這麽教你們的?”
“都住手!”燕麟晗已是氣極,穆知然當真是有一套,這手段玩得讓人目不暇接,防不勝防,先禮後兵,果真是文臣作風。然則穆知然如今是軍中主帥,他想動誰就能動誰,燕麟晗還需保得他的兄弟,自不能與穆知然公然翻臉。
燕麟晗忍住噴湧怒意,咬牙道:“穆帥能否看在我的面上,饒了他們?”
穆知然擺手不退:“軍令便是軍令,燕侯應比我識得分寸。”
“穆知然!你可知這殺威棒若砸下來,他們真會聽你的?他們是我的兵!”燕麟晗眼中充血,他忍耐已至極限,穆知然不知好歹,一來便要拿他手下将官立威,可這些人是燕麟晗的兵,哪輪得到穆知然指手畫腳?
冉澤清撇了下嘴,心道身為禦史中丞,燕麟晗這話他合該記在心中然後禀告天子,但是他這奏折若是呈上去了,燕麟晗可就真死無葬身之地了,就當什麽都沒聽見吧。冉澤清仰頭望天,往漩渦邊退了幾步。
穆知然回道:“他們是大唐的兵。”
燕麟晗一怔,背脊冷汗直冒,情急之下他又說了不該說之言,燕麟晗收斂了些氣勢,仍舊瞪着穆知然。
趙從龍不服,嚷嚷道:“穆知然,你就算把我下獄,我也不會聽你的!”
穆知然聳起眉梢,淡淡道:“那便下獄吧。”說着,他望向了燕麟晗,等着燕麟晗下命令。
燕麟晗痛惜趙從龍,怎會将趙從龍下獄,他心中掙紮良久,最終單膝跪在了穆知然面前,替趙從龍求情:“趙将軍一時失言,是我治軍不嚴,穆帥要處罰,罰我便是。”
“侯爺您別求他,他就是……”趙從龍的話戛然而止,冉澤清不知從哪裏找了一個饅頭塞進了趙從龍的嘴裏,讓這個還不知好歹的将軍住口。
穆知然忽然彎下腰,扶起跪在地上的燕麟晗,而後又對燕麟晗行了一禮:“燕侯大義,穆知然佩服,然趙将軍犯錯,就該他自己承擔,燕侯應是清楚。”
又是一招懷柔之策,燕麟晗心中忿忿,可穆知然已是給了他和趙從龍臺階下,他若再與穆知然起沖突,誰知穆知然會不會賞一棍。罷了罷了,今日換帥,合該讓穆知然逞威風,燕麟晗向穆知然抱拳回禮,不再與對方争執。
趙從龍等人被帶下去杖責,有些要替趙從龍出頭的人被燕麟晗攔下,燕麟晗讓堵在穆知然身前的蒼雲軍退下,給穆知然讓出一條路來。
穆知然凜然向前,踏上校場高臺,居高臨下望着如墨色潮水般的玄甲軍隊,藏在胸中的快意酣暢呼出,多年前他便期望成為一軍統帥,奈何天意弄人,他終究成了文臣。
跪在高臺下的燕麟晗卻是郁結難舒,多少次都是他登臨高臺檢視軍姿,今日換了他在臺下被人俯視,就連威風也被穆知然殺了一回,這場出征于燕麟晗來說,怕是從軍生涯最憋屈的一場仗。
幾位蒼雲将軍被穆知然杖責,燕麟晗心知此事因他而起,心中愧疚不已,等穆知然離去,他火速命軍醫替幾位将軍療傷,又親自取了療傷丹藥,端着藥碗探望。
二十軍棍對武人來說并不要命,卻仍要躺在榻上将養一二日。燕麟晗心中不快,還有五日大軍才會開拔,穆知然擇今日換帥,又懲處趙從龍等人,定是捏算好了日子。奈何自己沒穆知然那樣的花花腸子,還是被穆知然将了一軍。
趴在榻上的趙從龍等人見燕麟晗親自端着藥碗探視,忙要翻身下地向燕麟晗行禮,然這二十軍杖棍棍結實,動一下便扯着傷口火辣辣地疼,諸人倒吸涼氣,嘴上直向穆知然祖宗招呼。
“各位叔伯,是我牽連了諸位。”這些老将軍一直跟随在老燕侯的左右,老燕侯故去時将他們留予了當時才十五歲的燕麟晗,論資歷他們不用吃敬燕麟晗這小娃娃,但就是靠着他們,燕麟晗屢立戰功,最終承了老燕侯的爵位。今日穆知然這二十軍棍打在這些老将軍身上,燕麟晗痛心不已,巴不得自己替他們受着,可老将軍們護着他還來不及,自不願讓他去替自己受辱。此刻铮铮漢子,眼角懸淚,跪在趙從龍等老将軍面前,久久不願起身。
趙從龍等人哪見得着燕麟晗這樣,趕忙喚燕麟晗起來:“皮肉之傷,将養幾日就好,侯爺金貴之軀,快些起來,莫讓我們無法向九泉之下的老侯爺交代。”
燕麟晗對着趙從龍等人一一再拜,這才站起身來。趙從龍等人心疼得緊,若非穆知然這文弱書生,燕麟晗與他們怎會受此大辱?想到此,趙從龍就氣不打一處來,用力砸在榻上,恨聲罵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生,等出了長安城,我看他還怎麽嚣張!”
趙從龍這一聲罵,當即有人響應,一時間屋內此起彼伏皆是痛罵穆知然的聲音,此刻這些馳騁疆場的老将軍們也只得這般發洩。
然而,燕麟晗筆直站着,卻一言不發。趙從龍瞧見燕麟晗抿唇不語,問道:“燕侯怎麽了,是顧忌那小子再拿我們下手嗎?我們雖比你年紀大,但身子骨受得着,你不用管我們。”
燕麟晗臉色嚴肅:“我不是顧忌穆知然,我是顧忌……”燕麟晗用手指了指天,這意思再明顯不過。
趙從龍雖知曉燕麟晗說的人是誰,卻不解燕麟晗為何要顧忌那人,他道:“聖人又如何,他穆知然一看就是不知行軍作戰之輩,他打了敗仗,難不成還讓我們背黑鍋?聖人不聾不瞎,是非黑白還分不清?”
“叔伯說笑,聖人自是有決斷的,我是擔心聖人會不會對蒼雲軍留了心眼。”燕麟晗說這話時,感覺手心裏漸漸沁出了冷汗。面對百萬敵軍他可以面不改色,但自古聖心難測,今日若非穆知然那一句“他們是大唐的兵”,提點了自己一下,燕麟晗怕還不知留心。
趙從龍臉色也變了,雖知周圍不會有人洩露,他仍舊緊張地瞅了幾眼緊閉的門窗,而後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難道說,穆知然是聖人派來監視我們的?”
“那倒不像,但小心總不為過,我們暫且先聽從他的安排。”燕麟晗思索一番,将自己想法說了出來。
趙從龍畢竟是武将,哪裏受得了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他冷哼一聲,說道:“不論他安的什麽心,只要這一仗他打輸了,就別怪我也奏他一本!好讓他知道,被人彈劾的滋味!”
燕麟晗會心一笑,向幾位将軍再次抱拳行禮:“那時便由我替叔伯上這道奏本吧。”
趙從龍道:“甚好!”
雨水飄落,長安城東市街頭熙熙攘攘,人來人往。
穆知然與冉澤清共撐一把傘,兩人皆穿着一身青白相間的衣衫,襯得俊逸清雅,頻頻引得身邊女子投來欣羨目光。然而兩人目視前方,一邊走一邊交談,絲毫沒在意周遭目光。
冉澤清抄着手,臉上滿是笑意:“老燕侯帶兵是一等好手,沒想到這小燕侯青出于藍,二十萬蒼雲軍軍心齊整,難怪連連打勝。不過你更厲害,單槍匹馬闖進軍中,帥印沒接呢就先打了七八個燕麟晗的人,你膽子夠大啊,就不怕燕麟晗他們一刀剁了你?”
穆知然面上一如既往無甚表情,聽得冉澤清的話,他徐徐道:“怕,我到如今手心裏還是冷汗,帥印也捧不穩。”說着,穆知然伸出空着的一只手,果然指尖微顫。
冉澤清“噗嗤”笑出聲來,他伸手握了握穆知然的手,手指冰冷,當真是被吓得不輕。
穆知然抽回手:“燕麟晗十五歲帶兵,那些兵可以說有一大半都是他親手帶出來的,我與他們從未有來往,突然取代燕麟晗為帥,他們定然不服。”
“所以你就要打得他們心服口服?”冉澤清連連搖頭,在軍中如何立威他略知一二,向穆知然這般招呼也不打,一上來就将對方親信教訓了個七七八八來立威的還真是少見。該佩服穆知然手段果決呢,還是該說穆知然絕情呢?
“我不是要讓他們服我,我是要讓燕麟晗服我。”
“哈哈,讓他服你?”冉澤清哈哈大笑,“你還要讓他服你?論才智,你比他強;論武功,他不一定能贏你;論手段,他必輸無疑。穆大夫,我要是燕麟晗早服你了。”
穆知然臉沉得要滴出水:“他哪裏服我了?我敲打他那麽多次,仍不知收斂,這一次我再不下狠手,他遲早被聖人摘了腦袋而不自知!”穆知然喜怒不形于色,這一次算是氣極了才會如此咬牙切齒。
冉澤清感覺身邊寒風肆掠,他忙替穆知然降火:“你為保定國侯府也是用盡了心,他日燕麟晗定會感激你,說不定還抱着你的腿叫你恩人。”
穆知然臉色更沉了一些,冉澤清輕輕扇了自己一嘴巴,他倒是忘了穆知然欠了定國侯府的一條命,怎能讓燕麟晗叫穆知然“恩人”。
兩人間難得沉默,穆知然與冉澤清繼續往前街走,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穆知然輕輕一嘆,冉澤清收回了飄走的神思,等着穆知然開口。
“澤清,你比我大幾歲,有些事我本不該說,但是你已年近三十,合該找一個人與你共守一生,逝者已矣,忘了吧。”穆知然驟然停步,他撐着傘,望着轉過身來的定定看着自己的同門,眼中滿是憐憫。
冉澤清的笑容僵在臉上,他看向穆知然,從眼前的這張面容上尋不到一點兒那人的影子,良久後,冉澤清撣了撣衣袖上落的雨水,重新擠出一抹笑:“我自有分寸,你先顧好你自己,上陣殺敵不是舌戰群儒,雖說你曾智退江南水賊,但那些水賊并非正規軍,你還是好好與燕侯商議,該如何打贏這場仗為好。”
穆知然點頭,向着冉澤清那方走了幾步,冉澤清卻已轉過身來,徑自大步向前走去。細雨紛紛,将冉澤清一身青衫白衣染濕。多年前的江南春雨中,冉澤清身畔站着一位玄甲将軍,如今只剩他一人孑孑沐在這微涼的皇都春雨裏。
“冉澤清!”穆知然忽然出聲喚住了前面的人。
冉澤清轉過身來,穆知然丢下雨傘,朝着冉澤清長揖及地,許久後才緩緩直起身來。冉澤清雙手仍抄在袖中,眼角邊笑意漸濃,他朝着穆知然點了點頭,而後轉身離去。
穆知然出征,朝中一切皆要靠冉澤清留心,他剛才那一拜,是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到了冉澤清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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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