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立夏

趙從龍一直坐在燕麟晗營帳中等着,時不時瞅一眼營帳外,坐不住就走在營帳內踱步繞圈,不知走了多少圈後,趙從龍聽見帳外職守士兵喊了一聲“燕侯”,趙從龍立時停住了步子。

燕麟晗沉着臉走了進來,趙從龍暗道不妙,看來穆知然果然與那姓穆的脫不了幹系。想到此,趙從龍不由得怒火中燒,拎起刀盾就要抄去不遠處還亮着燈的穆知然營帳去。

“站住!”燕麟晗一聲大喝,吓得趙從龍杵在原地一動不動。

趙從龍也知自己魯莽,将手中刀盾往地上一丢,“哐哐”兩聲傳來,燕麟晗心情更差。

“侯爺,他真跟那姓穆的有關系?”趙從龍揣度着問。

知曉穆知然與穆蕭然的關系後,燕麟晗心情跌落谷底,他雖看不慣穆知然的手段,卻覺得穆知然除對他外,在朝堂上朗朗正氣,是難得的好官,偏偏穆知然卻與他蒼雲軍脫不了幹系了,還是壞的幹系。

見燕麟晗不答話,趙從龍不敢再擅自開口,他只得站在一旁,等燕麟晗開口。許久後,阒靜營帳內傳來一聲長嘆,燕麟晗手拍額頭,劍眉緊鎖:“老将軍,你莫動怒。”

趙從龍已做足了準備,聽見燕麟晗這句,趙從龍盡力壓制住心頭火氣,佯裝大度地拍着胸脯笑說:“我趙從龍什麽毛病都有,唯獨就沒記恨這毛病。”

燕麟晗瞧了一眼咧嘴假笑的趙從龍,到嘴邊的話打了個彎換成了另一句:“有老将軍這保證就好。”頓了下,燕麟晗又瞧了一眼趙從龍,見他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燕麟晗這才道,“那穆姓之人名為穆蕭然,是……”

“呸!穆知然這好小子,是替他大哥來軍中打抱不平來了是不!”燕麟晗還沒說完,趙從龍撸起袖子,撿起丢在地上的刀盾又要沖出去。

“趙從龍,你剛說什麽你忘了!”燕麟晗一把拽住趙從龍,喝道。

趙從龍此刻怒上心頭,壓根兒不顧燕麟晗的阻攔,硬是要沖出去。燕麟晗一邊拉住趙從龍,一邊斥道:“你去也打不過他!”

趙從龍身子一顫,力氣減了不少。燕麟晗呼出一口氣,松開手對趙從龍拱手而拜:“老将軍,我想仔細問問,十二年前的穆蕭然到底如何。”

趙從龍臉色一白,他對穆蕭然百般痛恨,但對十二年前老燕侯身死之事絕無半點添油加醋,只是他原對穆蕭然十分欽佩,可因老燕侯之死,趙從龍對穆蕭然怨怼之心勝過任何人。想想也是,若你掏心掏肺信任的一人背叛了你,你還能淡然而處嗎?

趙從龍将刀盾杵地,長嘆一聲,将十二年前穆蕭然投入蒼雲軍中之事娓娓道來。

十二年前,南诏王閣羅鳳作亂,有侵占大唐國土之野心。唐皇下令天策、神策軍盡出于南疆抵抗南诏軍,當時領軍元帥郭子儀體恤蒼雲軍,向蒼雲軍統帥長孫忘情求調三千蒼雲軍入南诏,想借此重振蒼雲軍。長孫忘情派破陣營副将燕仲鶴領三千蒼雲軍助唐軍平定南诏叛亂。然神策軍素來與蒼雲軍不睦,彼時神策軍統領高力士向唐皇谏言讓三千蒼雲軍駐守融天嶺天塹之地,郭子儀卻是無法扭轉聖心。燕仲鶴的三千蒼雲軍駐守之處溝壑縱深,稍有不慎就會跌落山崖屍骨無存。南诏軍對融天嶺地形了然于胸,屢次以小隊突襲蒼雲軍,縱然蒼雲軍擅長突擊,小半月來與南诏軍的遭遇戰皆以失敗告終。正在燕仲鶴一籌莫展之際,一日,軍中營鼓忽響,咚咚咚一聲大似一聲。營鼓緊急之時才可敲響,燕仲鶴命趙從龍去看發生何事,趙從龍走出營帳外,見一二十來歲眉目俊朗的青年盤腿灑然坐于營鼓之上,一手握着鼓錘,咚咚咚地連敲不停。趙從龍怒喝一聲。命那青年速速從鼓上下來,青年睨了一眼來人,卻是又一連敲了三下鼓錘這才道:“我憑何聽你的,你非是此軍主帥。”氣得趙從龍當即要去掀翻營鼓。燕仲鶴聽得聲響,走出軍帳,止住趙從龍與那青年。那青年一見燕仲鶴,連忙從鼓上跳将下來,乖張之人收斂了神色,遙遙對着燕仲鶴肅神長揖,而後起身道:“我能助将軍退敵。”燕仲鶴瞧見此人自視甚高,生性乖張,卻是神采飛揚,灑然恣肆,再加之燕仲鶴被南诏軍困于此地,他打算先一探青年虛實。青年自言姓穆,卻不道其名,只讓諸人稱其為穆先生,諸将心中不忿,暗道青年目中無人,然燕仲鶴看中青年,諸人便也不好說什麽。那青年一入營帳,徑自走到布陣圖前,一邊在圖上指點,一邊訴說自己的作戰之法。燕仲鶴等人細細聽來,驚覺青年聰穎過人,心思機敏,又對融天嶺地形頗為熟悉,他之方法極為簡單,蒼雲軍分成數股,分而擊之,合而為之,利用蒼雲軍突襲之特點,隐于溝壑絕壁之上,出其不意,便能大殺南诏軍。燕仲鶴暗自贊嘆,這青年用招雖險,卻是最為有效之法。燕仲鶴按青年所言排兵布陣,自此後連連打勝南诏軍,蒼雲軍在大唐軍中聲望漸漲,而那青年也成為神策将領們招攬對象,可青年卻是誰也不理,只一心助燕仲鶴。因青年書生意氣,燕仲鶴等人稱其為儒将,意在将青年與高宗時期的儒将裴行儉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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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子第一次見時我覺得他嚣張跋扈,相處久了仍覺得他嚣張跋扈還不知收斂!”趙從龍說這話時,臉上卻顯出一抹欣賞的笑容來。燕麟晗瞧在眼中,對穆蕭然亦有了幾分欽佩。

接着,趙從龍卻是一嘆道:“這也是那小子的缺點,軍功高了就誰也不放在眼中,不過對老燕侯他仍是敬重得很。可他自視甚高,自他入蒼雲軍中就沒打過敗仗。也因為他,老燕侯領的這支蒼雲軍聲望漸高,投軍者不計其數。起初我與這小子不對味,後來發現這小子肚裏有料,就與他熟絡了起來,也怪我,當初我若不把他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那次籌謀算計,也不會……”趙從龍握緊的拳頭又松開,紅了眼眶。

燕麟晗伸手按在老将軍的肩頭,老燕侯一身敬仰裴行儉,在有生之年能夠遇見一個與裴将軍相差無幾的将星,自然奉若珍寶。

趙從龍頹然笑了笑,又接着道:“說實話,比起在雁門關的那位蒼雲軍師,我倒是更喜歡這小子。”

聽得這一句,燕麟晗卻蹙起了眉頭,他不喜歡軍師,一來因為穆蕭然害他父親身死,二來還因為那位蒼雲軍中被稱為九霄孤狼的軍師風夜北。

趙從龍見燕麟晗神色不郁,忙笑着擺手打哈哈:“不不不,那小子與那位軍師不一樣,那小子專情得很。”

燕麟晗暗道趙從龍當初果然與穆蕭然關系不錯,連這些八卦也都清楚。

“我時常見那小子拿出一碧玉桃花簪出來瞅,看那簪子形制并不像是女子所用,我有一日好奇問他,他坦然道是他思慕之人的簪子,送他留個念想。等功成名就之日,他就會去找他。”趙從龍嘿嘿笑了一聲,對此事倒也見怪不怪。

燕麟晗忽然想起那日樂游原上穆知然束發的簪子亦是碧玉桃花簪的形制,心道穆蕭然中意之人應是長歌門人。轉念又一想,燕麟晗旋即猜到了那簪子應是何人的,那個總喜歡抄着手,帶着一臉笑意的禦史中丞,恐怕就是簪子的主人。

“原來是這樣……”燕麟晗喃喃自語,頓覺心底徘徊的一抹疑雲煙消雲散了。

時間一晃而過到了暑氣四溢的夏日,這幾日人煩悶得很,穆知然自與那次燕麟晗攤牌後,兩人間除了公務,交談更少。

今日黃昏,穆知然吃完晚飯收到了來自冉澤清的信。自穆知然離開長安後,每旬皆會與冉澤清書信一封,一來兩人互相告知情狀,二來冉澤清幫着穆知然留意朝堂,方便穆知然籌劃。今日這封信較之尋常要厚了些許,穆知然暗道恐怕長安城此時會有動蕩,連忙拆開火漆,匆匆閱畢書信,穆知然鎖緊眉梢,将信紙擱在燭火上燒了。

冉澤清信中提及天子打算大封武将,許以多人節度使之職,當即有文臣提出異議,天子卻是怒斥文臣觊觎武将功勳,有些武将将穆知然請旨統領蒼雲軍一事拿來做文章,意在打壓文臣。冉澤清替穆知然說了幾句話,就被天子降為從六品的侍禦史,雖仍在臺院,可身份卻大不如前。穆知然看完冉澤清書信,不由得感嘆聖意難測。在出征之前,天子忌憚武将功高震主,這才不久,天子又封賞武将,打壓文臣。當今天子畢竟是從血與火中一步步走來,才登上如今這高位,他有太宗與玄宗的魄力,卻少了二位先帝的寬和與容忍,如今這般所為,似是想要将文臣武将耍得團團轉,而後聚攏權力于他一人手中,殊不知大封武将,只會落得将領們擁兵自重。信末,冉澤清叮囑穆知然行軍一定要慎之又慎,不可讓天子或小人抓住把柄。

坐在燭火下的穆知然揉了揉腦殼,他也希望此次出征一帆風順,不要節外生枝。

可不久後,軍中卻出了件幾可讓他與燕麟晗掉腦袋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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