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秋分

大理寺庭中有一株桂花樹,夜風吹來,桂子飄香,穆知然與燕麟晗跟随大理寺卿穿過桂花樹,兩人肩上落了些許桂子,可他二人皆揣着心事,無暇賞秋,匆匆而過,沒入夜色之中。

谳獄陰暗濕冷,黴氣撲面,兩邊牆壁高峻逼仄,庭中瞧來皎潔月光自黝黑牆壁上鑿開的巴掌大小窗口凄凄慘慘漏了進來,牢中時而響起的慘嚎聲與鎖鏈拖地聲交織在一起,沒往裏走進幾步就覺渾身上下寒意滲人。

穆知然一心記挂冉澤清,無暇感受其他,燕麟晗是從沙場上走下來的人,早見慣生死,這兩人神色皆未變,倒是大理寺卿瑟瑟發抖。燕麟晗用刀柄抵着大理寺卿腰側,瞧見大理寺卿臉色慘白,燕麟晗鄙夷冷哼,催促大理寺卿快些往前。大理寺卿也想趕緊離開此處,不由得加快步伐,須臾後,他引穆知然與燕麟晗兩人來到谳獄盡頭一處昏暗牢房,伸手點了點牢房中的人:“就是這位了。”

四月未見,冉澤清人已瘦了一圈,如今他被除去官服,一身肮髒囚衣,人也不似往日那般精神。然他臉上仍是帶着淡淡笑意,眼中瞧不出些許失意來。聽見聲響,冉澤清微微眯起眼來,借着慘白月光,冉澤清瞧清來人,淡淡笑意倏然自臉上消失,眼中閃過一抹憤然之色,随後消失不見。

“不是讓你別來的嗎。”冉澤清懶洋洋從地上站了起來,他望了一眼穆知然身後站着的人,籠手笑道,“燕侯也平安歸來了。”

燕麟晗與冉澤清并不熟悉,他向冉澤清颔首,算是打過招呼。冉澤清目光又落向被燕麟晗用刀柄抵着的大理寺卿,冉澤清笑意更濃,他朝大理寺卿拱手道:“勞煩寺卿特意為我一戴罪之人走一趟了。”

大理寺卿聽出冉澤清言外之意,今夜之事若天子追問,冉澤清會一力承擔。冉澤清之前為禦史中丞,曾與大理寺卿共同主審案件,如今一者為階下囚,昔時同僚之誼卻還在。大理寺卿感激冉澤清明理,剛欲拱手還禮,只覺後勁頓痛,兩眼一黑,昏厥過去。

冉澤清咋舌,伸手點着燕麟晗,又無奈望向同是一臉無奈的穆知然,最終将所有話語化成了一聲長嘆。

燕麟晗見面前兩人皆拿眼瞪着自己,知曉自己許是做錯,他只得聳肩道:“他若聽進不該聽的,只怕聖人饒不了他。”

冉澤清盤腿重新坐回地上,笑道:“也是。”

穆知然卻沒冉澤清那般随和,不過眼下他有急事要做,時間緊迫,不得與燕麟晗鬥嘴。穆知然見冉澤清一副沒事人樣,心知冉澤清不過是擺出來做與他看罷了,幾日前天子親口言道要秋後處決冉澤清,只怕冉澤清已是知曉。

“你現下還有心情笑得出來?”在冉澤清面前,穆知然未沉得住氣。

“不笑,難不成要哭?”冉澤清看了一眼站在穆知然身後目光一直落在穆知然身上的燕麟晗,忽覺心頭懸着的一顆大石穩穩落了下來,燕麟晗看似意氣用事,但也只有這般,才能被穆知然拿捏住,而他也能在千鈞一發之際護住穆知然,“我曾說過,除了他之外,不會在任何人面前落淚,包括你。”

聽上去冷酷的話語,但穆知然卻從中感覺到了冉澤清對穆蕭然藏在心底澎湃感情。穆知然咬牙,不再與冉澤清談無關緊要之事,他問道:“你到底做了何事觸怒了聖人,他竟要将你關入死牢?”

冉澤清本就不想被穆知然打聽自己入獄之事,但今夜穆知然冒險而來,定會一問到底。冉澤清斂起眼底笑意,責備道:“你大哥讓我照顧你,讓你聽我的,你幾時聽過?我飛鴿傳書與你讓你回都莫來見我,你為何不聽?”從來溫和笑着的人忽然斂起了笑容,厲聲斥道,“穆知然啊穆知然,你大哥讓你沉斂心性,你在他臨終時答應的好好的,如今呢,你做到沒有?”

這一連聲的喝問讓穆知然清醒不少,然此刻他已做出了選擇,縱然冉澤清說得再不入耳,他亦要問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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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澤清,你莫要岔開話!”穆知然憤然一掌拍在欄杆上,“你到底知曉了聖人什麽秘密,他非要至你于死地!”

這一聲問落後,冉澤清眼中閃過一道愕然,原本挺直的身子緩緩弓了起來,他垂下頭,低聲喃喃:“穆知然,聖人說你太聰明了。”

不久前,在紫宸殿的偏殿裏,天子也曾如此說過,不曾想,天子會對冉澤清也這般說。穆知然更加肯定冉澤清入獄這事并非如此簡單,或許還與他有關。

“澤清,到底發生了什麽?”穆知然心頭惴惴,冉澤清越是這般顧左右而言其他,他就更明白冉澤清是不想讓他蹚渾水。

“自你回都後,你都見過了誰?還有……”冉澤清眼裏顯出頹然死氣,他瞥了一眼燕麟晗,接着道,“燕侯是不是已被削爵?”

未等穆知然回聲,燕麟晗當先回道:“我不得不懷疑,你們長歌門人是不是都跟純陽宮的道士們學了蔔卦,能掐會算。”

冉澤清笑了笑,揶揄道:“你還真未說錯,《易》書我們的确要學。”

“……”燕麟晗被堵得無話可說。

穆知然回頭剜了一眼燕麟晗,燕麟晗收到警告,忙閉口不言。冉澤清見他二人這般模樣,旋即又笑了起來,只是話語并不輕松:“知然,你到底見過誰?”

穆知然回道:“自我回都一直被神策軍監視,除了半月前在紫宸殿偏殿與天子交談,這些時日也就見過燕麟晗、盧公公以及這位被打暈的大理寺卿。”

“只有這幾人?”

穆知然點頭,又覺冉澤清這問句好生奇怪:“你為何這麽問?”

冉澤清不答穆知然,又問道:“你可曾找過郭帥?”

穆知然又點頭:“已托燕麟晗送了一封信給郭帥,郭帥未有回音。”

聽得穆知然這話,冉澤清松了口氣,然後他忽又想到什麽,湊近穆知然又問:“你見過盧公公?可與他說了什麽?”

穆知然心底更是奇怪,盧公公不過新晉貴胄,冉澤清為何這般緊張?“問他要了一張寫給大理寺卿放我倆今夜前來見你的信箋,還有關于李輔國為何……”

“糊塗!”穆知然剛提及李輔國,冉澤清霍然站起身來,打斷穆知然的話,冉澤清氣得直發抖,“你問什麽李輔國!”冉澤清說完,頓覺自己失言,忙側過身來,卻是不說一句。

之前盧公公提及讓自己莫再追究李輔國之事,如今又見冉澤清避忌,穆知然心裏已猜得七七八八,冉澤清入死牢,李輔國無端遇害,這應是為了同一件事,而這件事是天子的忌諱。穆知然再一深想,頓覺燕麟晗被削爵一事恐也與此有關,而聯系到郭子儀兵權被解……穆知然霍然轉頭看向燕麟晗。

忽然被人盯着打量,燕麟晗覺得有些不自在:“你盯着我看什麽?”

削爵、打壓、暗殺、問斬……穆知然隐隐覺得這事若再深究下去定然會掀起滔天巨浪。牽涉其中的每一個人似乎都知曉這事,可沒有一人願意開口。事涉天子,重臣身死,到底是什麽事?

就在穆知然絞盡腦汁思量之時,冉澤清緩緩道:“我在聖人面前保你一命,此時你若離開長安,還不算晚。穆知然,快些走。”

“你從來皆明哲保身,人朝堂十年來更不與人結怨,為何此番惹得天子震怒,非要你命不可?你保我一命又如何,我身邊如今就只剩下你了,冉澤清!”穆知然自大理寺卿身上取出鑰匙,打開牢門,想要帶冉澤清走。

冉澤清側身閃過,揮手扇了穆知然一巴掌:“我入朝堂是答應了蕭然要保護好你,你為燕麟晗,我為你大哥!我不是明哲保身,而是為了保你。”

驀地被冉澤清掴了一掌,穆知然突然冷靜下來。所有思緒攪在心頭,讓他定不下心來細想。可他要救冉澤清就必須問清楚,穆知然并不放棄,他又上前一步,卻被一人拽住了手腕。燕麟晗對穆知然搖了搖頭,他已看出冉澤清是打定主意不會與穆知然透露半分。穆知然再逼冉澤清,只會适得其反。

穆知然欲要掙開燕麟晗的手腕,燕麟晗沉氣,一掌削在穆知然脖頸處,随後将昏厥的穆知然護在了懷中。冉澤清聽見聲響,見燕麟晗抱起穆知然欲走,忽又笑出聲來:“你若能帶他走,就趕緊帶他離開,莫留在此處白白送死。”

燕麟晗也不回頭,只對冉澤清道:“腿長在他身上又不在我身上,不過他曾經要護住我定國侯一府上下,如今我不能幫他護住你,也定會護住他。可他想做什麽,我也決不會攔着。”

月光自窗口落了進來,灑在冉澤清身上,照清楚了冉澤清嘴角邊的一抹淡笑。他撿起地上一根稻草,走出牢門,将稻草戳入昏厥的大理寺卿鼻孔中,大理寺卿鼻頭動了動,接着一聲響徹谳獄的噴嚏聲傳來。大理寺卿睜開眼來,就見冉澤清手裏拎着一串鑰匙,蹲在身邊,笑微微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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