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江齊骁沒繼續說話,他已經快被這坑坑窪窪濕軟的泥路給逼瘋了。
他的鞋幫上沾上了不少黃泥,剛才還在羨慕當地人的他此刻非常的想不通,怎麽會有人能在這種地方長期居住,這雙鞋還洗得幹淨嗎。
為了保證褲子不被蹭到泥,江齊骁走得極慢。
楊少傾則是健步如飛,而且很有經驗,鞋子上幾乎沒沾到泥。他每走十步就停下來等等江齊骁,心裏吐槽江齊骁不僅是一個為情所傷的傻逼,還是一個比女人都婆婆媽媽的事兒逼。
走了半個小時,終于到了所謂的麗姨家,江齊骁松了口氣。
這是一個二層樓的小房子,門胡亂的用紅色油漆刷過,并不均勻,窗戶緊閉,附着一層深深的灰,也不知道是多少年沒有打開過了。門口有兩層臺階,上面被泥水印滿了腳印。
楊少傾上前去敲門,敲了好幾下屋內才有動靜,來開門的是一個臉上髒兮兮的紮着雙辮的小女孩,眼睛很大,年紀大概十一二歲,衣服也是髒兮兮的,沾滿了油漬和泥灰的顏色。
小女孩看到楊少傾,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用标準的普通話說:“哥哥,我媽媽在村西的地裏。”
江齊骁吃了一驚,這個山區的小女孩說普通話居然那麽标準!和楊少傾有得一拼。
“小魚兒,上學了嗎,你弟弟呢?”楊少傾摸了摸她的腦袋,從口袋裏摸出兩張紅鈔票遞給她,“來,哥給你買衣服的。”
名叫小魚兒的小女孩咬着下唇沒動,怯生生的看了江齊骁一眼:“弟弟在屋裏睡覺,爸爸沒讓我上學。”才說完話,屋裏就噼裏啪啦傳來一陣聲響,小魚兒轉身一看,是三歲的弟弟光着屁股跑出來了,她趕緊過去把他抱了過來。
江齊骁往前走了兩步,站在楊少傾的旁邊朝屋裏看了一眼,家裏到處堆滿了土豆和紅薯之類的東西,所見之處亂得很。他挑了挑眉,目光轉向小魚兒懷裏的弟弟,一下就驚住了。
小孩兒穿得又髒又少,滿臉污垢不說,鼻涕更是順着鼻子下一道醜陋的紅痕淌進了嘴巴裏,上唇上翹,合不攏的嘴巴露出了幾顆牙齒,臉蛋兩邊紅撲撲的,皮膚就開裂了不少。孩子伸出手指舔了幾下,好奇的打量眼前的人。
這孩子是個兔唇患者——也就是唇裂。
他的外形對江齊骁有着很強的視覺沖擊力,畢竟不是學醫的,也沒見過唇裂成這樣還不治療的孩子,江齊骁被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相比之下楊少傾倒是淡定許多,他拿着那兩百塊塞進弟弟懷裏,對小魚兒說:“你給弟弟偷偷買點東西也好,給自己買也好,反正這是哥哥給你的,你就收着,下次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來了,別告訴你媽媽。”
小魚兒猶豫了一會兒,似乎是考慮到了這個命苦的弟弟,沒有再拒絕。
“那我去看看你媽媽。”楊少傾沖兩個孩子擺擺手,看江齊骁還在直直的盯着小男孩,推了他一下,“走了江齊骁。”
江齊骁這才回過神來,眼神複雜的看了兩個小朋友最後一眼,轉身跟着楊少傾走掉。
這回他走在路上沒有再小心翼翼的盯着褲子,心思系在剛才那倆孩子身上,思緒全擾亂了。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可憐的孩子,年紀還那麽小,穿得卻如此寒酸。家庭環境這麽差,也不好好打掃一下家裏,小魚兒她爸爸到底是個怎樣的男人,居然會不讓自己的兒女上學。她弟弟的傷……不治治嗎,就任由他這樣長大?
江齊骁擡頭看了一眼旁邊的楊少傾,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真是這地方長大的?”
語氣比昨天問的還要懷疑。
他簡直不能相信,想象不出來楊少傾小時候也是這樣。
流着鼻涕吃手手?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普通話為什麽這麽好嗎。”楊少傾看了他一眼,“我現在就帶你去見見我的老師。”
說到這個,江齊骁又想起來剛才小魚兒的普通話也很标準,難道教他們的是小魚兒的母親?麗姨?從遠方嫁過來種地的……還是自學成才的?不對啊,如果自學成才的話,那成績也不會差到哪裏去吧,有知識會淪落到種地的地步?
懷着一堆問題又走了二十多分鐘,終于到了村西,他氣喘籲籲的跟楊少傾上了一個斜坡,找到了彎着腰在地裏忙活的麗姨。
江齊骁累得脫力,也不管髒不髒了,一屁股随意的往田地旁邊的大石頭上坐下了。
“麗姨!”楊少傾看到女人後喊出了聲,趕緊走過去接過女人手裏的工具,“你去歇會兒吧,我來。”
麗姨滿頭大汗的擡起頭來,一邊喘氣一邊笑:“少傾啊,好久沒見了。”
字正腔圓,吐字清晰,普通話非常标準。
江齊骁這才看清了女人的臉,在每日高強度的農活兒下,臉上長着不少的皺紋,曬得黢黑,五官挺周正的,身材臃腫,穿着一身農村婦女才會穿的衣服,除了牙是白的,基本上找不到哪個特別的地方。
麗姨這會兒也注意到了江齊骁,她先是一愣,然後開口打了個招呼:“你好。”
“你好。”江齊骁無意識的招了招手。
楊少傾輕輕把她推到土堆邊坐下,“麗姨,這是我鄰居,外省人,跟我過來玩的,叫江齊骁。”
“噢。”麗姨一聽說是外省人,心跳不自覺加快了不少,欲言又止道,“你……是哪裏人啊?”
江齊骁笑着随口回答完,發現麗姨眼神變得有些奇怪,笑容也從臉上消失了,微微蹙眉輕嘆了口氣,好像心情一下就超級不好了似的。
江齊骁疑惑的看了楊少傾一眼,後者回了一個他看不懂的眼神,然後走過去幹活。
氣氛非常的……怪異。
江齊骁在她旁邊如坐針氈,心想不至于吧,這第一次見面呢,怎麽就甩臉子了,難道跟他老家的人有梁子?
就這麽怪異了兩分鐘,麗姨又嘆了口氣,緩緩擡起頭看着江齊骁,僵硬的笑了一下,有些遲疑的說:“那……那兒,現在……建設得怎麽樣了?很……繁華了吧。”
“啊?”江齊骁微愣,意識到她在說的是老家,“啊,是啊,挺好的,很繁華了已經。”
麗姨又沉默了,移開目光,板着臉定定的盯着某一處。
江齊骁伸手摸了摸鼻子,看麗姨那副懷念的表情,估計是以前去過他們那邊兒,但語氣感覺有點不對頭啊。
剛聽到他說是那邊的人,莫名其妙的就變成這樣了,莫非這邊還有人會地域黑?
兩個人并排坐着,誰也沒有主動開口。
麗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知道在想什麽,江齊骁則是不知道跟她說什麽。
楊少傾速度很快,沒花多長時間就把麗姨一下午該幹的活兒都幹完了,他擦掉汗水走過來坐到麗姨的旁邊,伸手給她捏肩捶背。
“哎喲,還是少傾貼心啊,再重點兒,往左點兒……哎對,就那兒……”剛才還一臉深沉無話的麗姨立馬喜逐顏開,指揮着楊少傾給她按這兒錘那兒的。
楊少傾也難得耐心的聽她指揮。
江齊骁坐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盯着他們,十分好奇麗姨與楊少傾的關系,他可是親眼看到楊少傾對自己父母都有特別不耐煩的一面,居然會跟這位和顏悅色沒有半點埋怨的交流。
等到離開的時候麗姨也沒再跟江齊骁開口說一句話,甚至眼睛都沒往他身上看。
江齊骁表示看不懂這是什麽意思。
回去的路上他開口問楊少傾:“奇怪了,我明明跟你麗姨是第一次見,怎麽她好像對我印象不是太好啊,我路人緣沒這麽差吧。”
楊少傾勾着唇,淡淡道:“可能因為你長得醜吓到她了。”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說到醜,江齊骁突然想到今天見到的小魚兒的弟弟,那個被天生的缺陷擋住看不清原本應該長什麽樣的小男孩。
“哎,那個小魚兒的弟弟,”江齊骁看了楊少傾一眼,“怎麽不去治療啊,那種情況國家不都是免費治療的嗎。”
楊少傾愣了愣,沒說話。
麗姨的丈夫是一個将中國傳統男人的習性發揮得淋漓盡致的人,酗酒,抽草煙,脾氣大,動不動就打老婆孩子出氣,在家裏是不容反駁的地位。
他本能的以為治好小兒子需要花很多錢,就算麗姨各種解釋是免費治療,他還是因為去城裏的開銷大等等原因不帶孩子去治病。
或許也擔心去城裏麗姨會跑掉吧。
楊少傾以前就想過,等自己長大了有能力了就把麗姨跟小魚兒兩姐弟救出去。
對,沒錯,救出去。
“麗姨……是被拐到這裏的。”他緩緩開口道,“在我剛出生的時候。”
江齊骁愣住了。
拐?
什麽意思?
轉變方向?瘸子?彎曲處?殘疾人用的柱子?
還是說……
“拐……拐賣?”江齊骁聲音有些微微顫抖。
楊少傾點了點頭。
江齊骁确實在新聞上見過這種事發生,女孩子在獨自出行時被陌生人拐賣到偏遠山村給人當老婆,成為生孩子的工具之類。
他萬萬沒想到有生之年還真能親眼見着事例。
“那……那她就沒想過跑?”他問。
剛才麗姨是自己一個人出來幹活兒,沒人跟着,如果要想跑應該也不難吧?
“跑?”楊少傾輕哼一聲,見左右只有他跟江齊骁兩個人,壓低聲音說:“無論你跑到哪兒,只要還沒出這個村子,甚至只要還在鎮裏的範圍,就跑不掉。”
他以前不是沒看到麗姨跑過,被鄉親們抓回來打得不成人樣,協助她逃跑的外來者腿也被打廢了。
這裏的人非常團結,有村民的地方麗姨的位置就會被大家知道得清清楚楚,十幾年如一日。何況這裏地形複雜,就算有幸逃到鎮上,怎麽坐車到縣裏,怎麽從縣裏到市裏,錢呢?
在這個對外來人冷漠慣了的地方,別指望有人會發善心幫你。善良的人是有,也要看你有沒有運氣遇到。
“你能花多長時間用腿跑出這裏?別說他們還用車追你,就算不追也逃不出去的,這裏的地形太複雜了。”楊少傾眼神沉了下來,手也不直覺的握緊,像是在隐隐的忍耐着什麽,“麗姨原本是大城市的人,上高中的時候被拐到這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就算跑得出去又怎麽樣呢,她生了兩個……帶不走的孩子,跟外面同齡人的差距……也很大了。”
江齊骁心情有些複雜。
是啊,就算現在逃出去了又能怎麽樣呢,往昔的同學朋友都是有好工作好事業、家庭美滿的社會人士了,她一個被關在農村與世隔絕十幾年還被迫生了孩子的女人,能有什麽好的結果。
接受別人同情又嫌棄的眼神,試問有幾個人能坦然面對,而且,她自己有沒有勇氣以現在的身份與他們見面,也是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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