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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小苗回到唐府裏屬于二小姐的回春院時感覺多麽地忐忑不安,也沒人知道唐慧心擦幹淨臉上的妝容後,回想起臨走前海棠忽然俯身過來吻住她的那種急劇跳動的心情。
她在自己貼身丫鬟滿是關心與擔憂的聲音下換上裙子,悠然一笑。
她在鏡子前,摘下了耳環與手镯,撩開簾子安然入睡。
她在白日,她在黑夜,本該是完全不同,完全不會有接觸的兩種人。
唐慧心也是如此認為,直到她與母親前往寺廟祈福時,在那莊嚴的佛像前看到誠心跪下的海棠時,才發現,隐隐約約地,不再同過去一樣。
海棠認出了她,唐慧心從剛才擦身而過的一眼中判斷了出來;小苗倒是沒有多想,她早就忘記了幾個月前發生的事情,如果說,她看見紅杏還有可能認識,海棠倒是只匆匆看見一眼,現在則是對面不識人了。
她想去見一見海棠,這一份渴求幾乎壓倒了對于佛的向往。
唐慧心相當明白自己心中所求,大多數良家女子都會對這類人、這種生活避之不及,然而那一夜,則是讓她對這位美豔的風塵女子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比那些想詩詞更願意找一個好丈夫的同齡人,一個沉醉于音樂與文學的女子,就算她身處于那肮髒之地,卻顯得格外熠熠生輝。
沒什麽不可以的。
她看着外面梧桐樹上落下的葉子,有一片飄過了那戴着荷花樣式的簪子的墨色長發,悠悠然,落了地。
她驀然安了心。
“慧心,過來祈福吧!”
她的母親端莊淑雅,美麗聰慧,是一位難得的好妻子,卻永遠不是她父親心中的最愛。
人世總是如此,她低下頭突然就想到,佛祖啊,你可知人為何生來有性別,生來有尊卑,生來便有不公?
她曾問過母親為何女子不能去科舉,明明她的學識遠遠高于那更樂意跟漂亮姑娘親近的大哥,明明她曾經寫過令夫子贊賞不止的詩詞;而母親則是溫和地笑着,摸着她的頭,說道:“慧心,你只是一介女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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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句“女子”,便淹沒了她所有的努力。
唐慧心那時再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枕着母親的腿,聽着她那些關心的話。
那從窗外斜射進的陽光,燦爛金黃,她卻覺得如墜深淵,冰冷刺骨。
在寺廟的北南角落的梧桐樹下,石桌旁坐着一位身着紅衣的豔麗女子,石桌上擺着一盤沒有下完的殘局。她勾起一抹笑,仿佛是在肆意地嘲諷着對手;她低下頭擡起棋子,偶然間流露出認真的神情,像是在面臨這人生大事一樣,令人忍不住就像她一樣屏住了呼吸,專心致志地注視着棋盤。
沒有人可以否決海棠這個人的魅力,就像是沒人不會承認牡丹的國色天香。
有人慢慢地走了過來,紛紛揚揚的金黃的梧桐葉輕輕地從那人的肩上滑落,在那青石板上安詳地睡着。
她梳了一個簡單的發髻,一根簪子将一半的頭發固定在頭上,而其餘的散落在肩上,腰間,若星雲散漫,若扶柳飄搖。
海棠似乎有感覺般地偏過頭,注視着她緩緩走來。
如果不是那一日,她的音容在心底久久揮之不去,這時候的海棠一定會疑惑自己認錯了人。
藏青色長袍少年談笑風生,說起詩經,說起離騷,說起種種,皆是那般自如。
海棠很少見過這樣的人,在她快要離開的時候,輕輕地問起她的名字——“柏舟。”
笑意盈盈,深夜的窗外的燈搖搖,那一聲,她默然。
等門關了,滿屋子就剩下她一人,她便似笑非笑地呢喃道:“你不叫柏舟……你為何會是柏舟?”
未等來人落座,海棠便起,笑着說:“唐大小姐。”
自是媚笑,恍惚間,唐慧心輕嘆一聲,撫摸上她嘴角,抹去了那份不平靜。
海棠便說:“你來了,柏舟。”
“你知道我的名字了,為何還如此喚我?”
她衣袖擦過某人,接着便翩翩地坐在了石凳上,一颦一笑,皆是如幻夢境,引得她呼吸一顫。
海棠不答,問起:“大小姐可要陪奴家游覽着莊嚴佛寺?”
“為風景?為人?”
清澈的眼底,是難以言明的感情。
海棠便笑着,俯身下去,在她的耳畔微微呼吸。
“為那可憐的柏舟。”
“分毫不取。”
身不由己,便是為女的宿命。
然而此刻的唐慧心點了點頭,拂袖,握住了她的手;她嫣然一笑,雖那臉上胭脂仍舊紅透,卻似有少年風貌,顯得更為活潑。
她們走了一遭,在這寺廟靜谧的地方緩緩地走着,兩個人中間很近,卻又很遠。
就亦如她們彼此,不該太近,也無法太遠。
回到最初的地方,唐慧心忽然問起海棠。
“你曾經聽說過何等佛祖之事?”
“不曾。”
海棠沒有猶豫地将突然就浮現出來的小時種種抛之腦後,那人并未被人叫做海棠,而她只是海棠。
唐慧心幽幽地看了她,閉了目,似乎在這梧桐樹下想起了什麽。
“我母親小時給我講述了佛祖割肉喂鷹的事情。”
“真有趣,這天底下明明惡人橫行,卻還是要教導孩子一心向善。”
她頓了頓。
“此等大道理,大概跟書生下廚一樣有趣——奴家這等風塵女子,媽媽們講得可是……”
她彎了眉眼,端的是口吐香蘭,誘惑無聲。
“怎麽個咬斷了根子,還是喝了什麽……”
唐慧心瞧着海棠忽然就攀上她肩膀,她呼吸便是一顫,不過很快就平靜了下來,雙目還是那般清澈,直直地看着海棠,看着她逐漸失去了言語。
那樣有情有義,而非她們這種人。
海棠忽然就仰天大笑,附耳道:“大小姐,莫要如此,你可以記得‘戲子無情,□□無義’,奴家早進了這一趟渾水,比你要知道得多!若是那天,我勾得你那未婚夫下不來地,可別怨我——柏舟,柏舟,真是一個好名字。”
絕口不提唐慧心的本名,而她自己也沒有提起,只是輕輕地伸出手撫摸了對方的面龐。
那般輕柔,而那眼神恰如柳絮飄飛,恰如荷蓮盛開,恰如落葉紛紛,恰如雪天茫茫。
良久,海棠像是猛然醒過來,一把将她的手撇開。
紅衣如花,一轉身,便是再難相見。
靜靜地,唐慧心站在原地,遙望着她逐漸遠去而消失不見的背影,苦笑。
海棠,海棠,你我一見如故,又能如何?
海棠,海棠,你我一介女兒身,便是難,比這人世更難。
作者有話要說: 說書人:唉,這佛祖雖是說苦渡衆生,衆生便苦得苦,好得好……不才,不才,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說罷,便一拍橫木,一響既落,滿堂哄聲,有人纏着問其豔事如何,有的問那唐小姐是否泉州人士……那走南闖北的商人老王忽然就一拍腦袋,悵然。
老王:唉,海棠,海棠?原來是她!
注:柏舟為詩經中一首詩,寫的是女子的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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