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驚鴻賦
宋瑜粉拳緊握放在膝頭,眼睫下垂,掩蓋住水眸裏的急促不安。
她知道霍川進屋,擡頭觑了眼便飛快地低頭,渾身戰栗更甚,若不是想跟他說清楚道明白,恐怕此時早已逃離。她特意支開屋內丫鬟,留下兩名靜候在外,稍有動靜便會喚人,強自鎮定情緒與他對視。
方才回重山院後,澹衫恍然大悟地拍了拍額頭,“姑娘,婢子想起那人是誰了。”
宋瑜心下咯噔,佯裝若無其事,“是誰?”
“便是在大隆寺遇見的那個。”澹衫直言不諱,并未往深處想,“那人看着好生可怕,姑娘怎會同他扯上關系?”
宋瑜對她所言不無贊成,撒謊本事爐火純青,“是上回參加謝郎君壽宴,回來時路上偶遇的,當時我失手傷到了他,未曾想他懷恨至今。”
三言兩語便将來龍去脈說得清楚,她不知道哪學來的怪毛病,從小偏愛撒謊,做錯事從不說真話。為此宋邺懲罰她不知多少回,仍舊未果,至今還是沒能改正。
澹衫沒那麽多彎彎腸子,她了然感慨,“好沒氣量的男人。”
宋瑜幾乎忍不住頻頻颔首,她不止一次說過不願與他牽扯,兩人日後最好毫無瓜葛。可這人恍若未聞,三番兩次地來尋她麻煩,不知作何居心。就連今日跟耶耶議事都不忘讨債,宋瑜翻箱倒櫃也沒找到合适物什作為賠禮,她索性拿了祛疤良藥給他,是專門為女子制作的,裏面糅雜了玫瑰等花瓣,伴有奇香。
霍川不知她手持何物,起初聞到香味還當她身上熏香,只覺不如她本來氣味。
當宋瑜将一盒藥膏擱在他手邊時,霍川面色沉沉,“你方才說,這是什麽?”
原來他非但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使,難怪先前數次聽不懂她話裏排斥。宋瑜後退兩步立在八仙桌前,一本正經地解釋,“這是宋家新出的祛疤良藥,效果絕佳,許多姑娘求之不得,如今送給園主。”
霍川許久沒再說話,他臉上表情絕對稱不上好看,冷峻面容沉着平靜,“多謝三妹好意。”
雖是道謝的話,但聽不出絲毫誠意。
宋瑜也不是真要他感謝,對此不以為意。她瞟一眼霍川,目光在門口轉了一圈,這才鼓起勇氣同他打開天窗說亮話,“上回在城外或許我沒說清楚,我清白不在了,或生或死都跟您毫無瓜葛。園主不必為此強要負責,我……您跟宋家有生意來往,我無權過問,但請您切勿在人前提及此事。”
她一口氣說完耗盡全部勇氣,說罷悄悄睜眼觑霍川反應,因着懼怕雙眼濕漉漉的泛着水光,貝齒緊張地咬着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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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瞧不出霍川是何反應,他低聲沉吟,良久緩緩:“不知三妹口中此事,是指何事?”
他明知故問,宋瑜毫無辦法。
尚未涉世的小綿羊,嬌嬌貴貴地養在深閨中,哪裏見識過這樣強勢有手段的人。她根本不是霍川對手,當即嗫喏在旁,看似急哭了都道不出一句話來。
霍川從位上起身,踱步向宋瑜方向走來,“莫非是指大隆寺你擅闖我房間一事?”
宋瑜睜大眼,意欲躲避時他已豎在跟前,修長挺拔的身姿籠罩了她一方天地。面前陰影逐漸逼近,她越退越後,最終走投無路抵在條案上。
她手撐着條案警惕地看向前方,手指碰到燈臺,旋即想也不想地握在手中,準備在他無禮時出手迎擊。沒等霍川走到跟前,她便先扛不住地呼喚丫鬟,聲音嬌軟帶着哭腔,好不可憐。
可惜外邊未有絲毫動靜,留守在門外的兩個丫鬟不知去往何方,正院連個仆從也無。宋瑜登時絕望,低聲放軟語氣,帶着懇求而不自知,“我以為房裏沒人,我不是故意闖進的……”
霍川不為所動,他離宋瑜越發地近,“你闖了我房間,對我主動獻身,事後卻指責我卑鄙無恥?天底下何曾有這種道理,我對你負責成了錯,對你仁慈更不應該,早知如此,不如便在那夜為你破.身!”
宋瑜哪裏聽過這般狂妄粗糙的話,她氣急攻心,舉着燭臺便要往霍川身上砸去。
豈料手臂在半空攔下,他緊握着她的小臂,兩人身子挨得更加近了,他薄唇微挑口不擇言,“還記得那晚你做過什麽嗎?我從未見過那般熱情的大家閨秀,可惜不能為外人道也。”
明知她被下藥還這樣說,分明故意氣她。
這招非常見效,宋瑜惱羞成怒,意圖掙開他桎梏,“你本來就看不見!”
“也是。”霍川嘲弄,握着她的手松了松,頗為意興闌珊,“隴州傳言宋家小女容貌驚人,天姿絕色當之無愧,又有言道實則面貌醜陋粗鄙,為怕謝家悔婚才編的謊話。”他娓娓道來,言罷話鋒一轉,“三妹,你認為是哪一種?”
流言是去年年末才傳開的,彼時宋瑜正值及笄,從前藏的嚴嚴實實,不得已曝露在衆人面前,頓時豔驚四方。從此便有人散播宋二女郎如何傾城如何傾國,直将人吹噓得天花亂墜,是故物極必反,同時說宋瑜貌醜的言論不胫而走。
擱在以前霍川根本不去在意這些八卦言語,然而自打知道宋瑜身份後,有關她的消息便魚貫而入。其中關于她是美是醜的言論各占一半,霍川手中仍圈着她瑩白皓腕,鼻息是她獨一無二的恬淡清香,唇畔別有深意一笑。
如此妙人,怎會無鹽?
偏偏宋瑜被他吓傻了,仰頭情不自禁地後退躲避,淚花在眼眶地打轉,聲音顫顫:“後一種才是真的,是以我才閉門不出,生怕為宋家丢人。”
霍川低笑出聲,總算松開她坐回八仙椅上,像是當真信了她的話,“當真這麽醜?”
宋瑜想了想認真點頭,“慘絕人寰。”
他以手支頤,姿态閑散地淡聲道:“不礙事,正好我瞎。”
宋瑜啞口無言,一口氣哽在嗓子眼兒不上不下,看霍川的眼神除卻恐懼又添了幾分探究,看瘋子似地看他。
堂屋外兩個丫鬟不知被段懷清騙去何方,他坐在廊庑之下,側耳傾聽屋內動靜。可惜兩人聲音不高,只能聽出似在争執,詳細內容無從而知,他撫平衣擺仰頭望向頭頂穹隆,斜倚在廊柱下阖目小憩。
屋內兩人沉寂多時,宋瑜對他無可奈何,“園主究竟有何目的?”
她自認說得清楚明白,卻總被他不着痕跡地繞回來,再大的耐心都消失殆盡。她都走投無路承認自己醜陋了,他怎麽依舊冥頑不靈?
霍川手扶雲紋扶手,“同謝家退親,嫁給我。”
語氣平淡無奇,他素來不是拐彎抹角的人,決定後的事任誰都難以撼動。他碰過她,理應對她有所負責,況且她早已是他的人,這是腦子裏根深蒂固的執念,同他從小生活環境有關,是他家庭所致。
宋瑜霍然睜大眼,下意識連連搖頭,意識到他看不見便忙出聲反駁,“我不嫁給你!”
先不說她跟謝家的婚姻能否結成,光這個喜怒無常的人……她同他說一句話便吓得要死了,嫁給他還怎麽得了?日後生活有多水深火熱,可想而知。
霍川失笑,“那你跟謝家,莫非不怕我說穿?”
彼時那事只有三人知曉,她自然不會害自己,而譚绮蘭以為她去龔夫人房間,是以才躲過一夜。唯一不能掌控的霍川……宋瑜從未往這方面想過,目下被他提醒,當即一張小臉慘白,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她半響不出聲,霍川手臂放松靠在椅背,這麽不經吓,宋家究竟怎麽養出如此嬌貴的妙人兒?
“我可以不說。”霍川沉吟,狀似為難,“不過,三妹得同意教我制香才是。事成之後,我不會再尋你麻煩。”
宋瑜脫口便要反駁,“我不……”
制香得兩人從早到晚待做一處,她又不是瘋了,非要自掘墳墓?
不待她說完,霍川打斷,“令尊久病,城外別院更适合他病愈,我方才已同他提及此事。你若是不放心,可多攜帶幾個丫鬟,我不會拿你如何。”
原來他尋耶耶是為這事,宋瑜還當是談生意,她攏起眉心,“我阿耶不會同意的!”
天真模樣讓霍川好笑地揚起唇角,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美夢,“令尊已然點頭。”說罷故意一頓,感受宋瑜情緒變化,“三妹,你難道不願他身體早日康複,與你阿母共享天倫?”
宋瑜很為難,抿唇由衷,“想。”
霍川起身,今日所行目的俱已達到,他是時候告辭,“後日我便命人迎接令尊,請三妹也一并前往。”
宋瑜蹙眉總覺得不大對勁,見他走出門檻才恍然,“我阿耶去養病,同我去有何關系!”
可惜人已轉身,霍川衣袍消失在廊庑,她撐着八仙桌後悔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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