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艾草葉
明朗附在霍川耳邊,窸窣語聲不斷傳到宋瑜耳中,隐約含有“明照女郎”四個字。
宋瑜登時撅嘴,意欲上前推開明朗,便見霍川離開寸許,毫無商量餘地,“既然要尋死,何必又将她救下來?倒不如成全她一程。”
原來方才明朗為霍川辦事,将裏頭女郎都遣散回去。她們雖有怨言,但不敢忤逆世子意思,唯有明照往房梁上搭起白绫,踢翻繡墩便挂了上去。明朗看得目瞪口呆,豈能眼睜睜看着有人在面前尋死,當即讓人将她救下來。好在救助及時,目下正在床榻躺着,明朗不知該如何安置。
這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手段,不知被多少深閨怨婦玩過,早已玩不出新花樣。霍川聽後只覺得心煩,“若是不嚴重,便送回平康坊修養。”
明朗面露難色,“她正昏迷着,不知何時才能醒。”
霍川言簡意赅,“那就等她醒了送走。”
話止于此,說再多都無用,明朗心中已有衡量,向霍川應了個是便退下。落地罩下碰見宋瑜,他喚一聲“少夫人”退至一旁,趁早遠離這是非之地。
兩人對話宋瑜自然聽見了,她直言不諱:“你對閣樓做了什麽?”
霍川倚靠着榻圍,懶洋洋地支着身體,朝宋瑜方向偏頭看來,“如同三妹聽到的那般,裏頭的人業已遣散。我不會納妾,只想同你耗下去。你目下不原諒我無妨,橫豎還有很多時間。”
好一番自大猖狂的話,宋瑜上前兩步,俯身伸出一指戳他臉頰。
被霍川猛地握住手掌,“做什麽?”
宋瑜淡定地收回手,目光移向別處,“看你臉皮多厚罷了。”
她義正言辭的話惹得霍川低笑,同他方才冷厲天壤之別。他大抵只會對宋瑜笑得這般坦誠,仿佛彼時廊下見到的昙花一現,從此嵌在心頭,這一輩子都沒法忘記。
霍川擡手放在鼻下,指尖殘留着她的幽香,許久沒有好好聞過,分外想念。內室無人,他放緩口氣道:“三妹,今日原諒我好嗎?”
他何曾這樣跟人說話多,放下全部架子,拱手将驕傲尊嚴捧到她跟前,只為博得她松口。
宋瑜其實早已不大氣了,他從不瞞她,将前因後果解釋得清清楚楚,更承諾日後再不去那腌臜地方。她捧着兩邊臉頰,試圖掩蓋不斷上揚的唇角,正欲開口說好,便被外頭突如其來的丫鬟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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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鬟是霍菁菁身邊的人,平常都是她貼身伺候,如今只有她一人,難免惹人奇怪。
她面色慌張,從外室膝行到她跟前,仿佛有很要緊的事情。宋瑜顧不得許多,同她一并走出內室,“發生何事?你慢慢說,不要着急。”
全然不知身後霍川陡然沉下的臉,他從矮榻上坐直身子,手指彎起細細婆娑檀木小幾桌角,風雨欲來。
丫鬟急得掉下淚來,戰戰兢兢說不出完整的話,吞吞吐吐,教人看了真是急死。
“四娘子同少夫人最為交好,私房話也都說給您聽……婢子想着,她的事您大抵都清楚……婢子不敢去找夫人,只有過來求助于您……四娘子昨日一整夜都沒回來,不知下落,萬一出了好歹……”她一壁說一壁低聲啜泣,纖瘦的肩頭不住顫抖。
朦朦胧胧總算聽懂了大概,宋瑜黛眉攢起,一臉凝重。
霍菁菁泰半是去找段懷清了,可她至今都沒回來,無論結果如何,她都不會好過。尚未出閣的姑娘,同男人相處一夜,說出去這名聲便全毀了。若是另一種,她被人歹人劫持,後果更加嚴重……
每回霍菁菁跟宋瑜談知心話,都沒避諱過她。這丫鬟名字似乎喚作錦竹,霍菁菁同段懷清的事她都知曉,是以這回才越過夫人和太夫人,直接尋找宋瑜。若是讓陸氏知道霍菁菁跟段懷清還有來往,那是打斷腿都不為過的。
為着霍菁菁的閨譽考慮,此事不能聲張,宋瑜讓幾個口風牢靠的人出府打聽段懷清下落,一旦有消息立時回禀。她讓錦竹先回去,以免打草驚蛇,“若是菁菁回來,你來支會我一聲。若到了傍晚依舊不回,也要支會我一聲。”
錦竹應下,對宋瑜心懷感激地離去。
永安城治安尚嚴,夜裏不能輕易走動,霍菁菁不會不知。宋瑜面色沉沉,此事非同小可,必要時候還是要交給陸氏處置。想到霍菁菁那張明媚燦爛的小臉,宋瑜無可奈何地喟嘆,真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姑娘。
一個時辰後仆從回來,向宋瑜回禀:“段郎君似乎并不知四娘子失蹤一事,聞言已經外出尋人。”
宋瑜氣急:“他怎會不知道,菁菁不是去找他媽?”說罷霍地從椅子上坐起,“叫他不得大肆宣揚!”
仆從考慮得周到,早已同段懷清說過此事。
眼瞅着紙包不住火,直到暮色西陲都沒有霍菁菁消息。宋瑜舉步就要往正院走,打算将此事通知陸氏,奈何沒走兩步,不遠處丫鬟行來,遞給她一張折疊工整的字條,“我在七王府上,阿瑜救我。”
宋瑜來回翻看,字跡确實是霍菁菁的不錯,一撇一捺尤為工整。
可是她為何在七王府上,難道這兩日都在那兒?陸氏知道嗎,或者說本就是她的主意?
不得而知,宋瑜頭疼地揉了揉眉心,近來事情真是紊亂繁雜,讓她沒個休息時候。既然得知霍菁菁下落,她心中便安定許多。七王應當是個有分寸的人,不會對霍菁菁如何,目下天色已晚,明日她再遣人過去賠罪。
腦內神經緊繃一整天,忽地松下來,宋瑜渾身疲乏。
草草用過晚飯,洗漱完畢躺在床榻便不願意再動。她早已将原諒霍川的事抛擲腦後,只想好好睡一覺,懶洋洋地縮成一團,惬意得緊。
是以霍川等候一天,終于等來她空閑,“三妹。”
他在塌沿坐下,那裏陷下去一塊。許久沒聽見動靜,唯有平穩清淺的呼吸聲。
霍川躺上床榻,擡手碰到她小巧的鼻頭,毫不留情地下手捏住,使她喘不過氣。宋瑜嘤咛一聲,似控訴似哀怨,翻了個身繼續沉沉睡去。
霍川積郁在心,哪能像她睡得這般順暢?
不過總歸有一個好處,他環住宋瑜纖細腰肢,牢牢地鎖在懷中。溫香軟玉在懷,他低頭埋入宋瑜潑墨長發中,馥馥香味,溢滿胸腔。
翌日卯時,田老先生尚未到忘機庭來,便傳來話說需要艾葉。
宋瑜昨夜睡得大好,一早起來精氣神十足。她是從霍川懷裏醒來的,四肢地緊緊地攀附在他身上,宋瑜忙不疊撒手,下床穿好鞋襪,“哪裏有艾葉,我去拿。”
澹衫負責傳話,給她披上杏色褙子,“聽聞大少夫人院裏栽種,婢子同您一道去。”
宋瑜瞥一眼床榻人影,低頭應一聲。
大嫂院裏種了許多藥草,泰半都說不上名字。起初宋瑜只覺得好奇,沒想到真能派上大用處。她對陳琴音笑得真誠,“若是夫君眼疾好了,頭一個便應該來感謝大嫂。”
陳琴音尚未梳洗,随意披了件月白長衫,柔柔弱弱地扶着門框站立,朝她回以一笑,“快去吧,別讓世子等急了。”
從音缈閣出來,宋瑜步伐松快,唇邊抑制不住地挂着笑意。
老郎中一會兒便到,她想在一旁看着,看他如何醫治,看他如何複明。霍川若是能痊愈,她希望是他看到的第一人。
才走入忘機庭正室,她驀地停步,內室有女子飲泣聲。
聲音是壓抑着說的,斷斷續續聽不真切。宋瑜潋滟大眼下意識往內室觑去,透過層層珠簾,能看見明照跽身在腳踏上,朝霍川哀聲懇求。
她的手緊緊地攢着霍川衣擺,淚如雨下。霍川的臉恰好被屏風遮擋,看不清他是何表情。
宋瑜心頭仿佛堵了一塊大石頭,悶悶地不上不下。
只能看到霍川抽出衣袖,旋即明照在匍匐在地,深深稽首。最後一句話清清楚楚地傳入宋瑜耳中:“奴只想陪在世子身邊,饒是無名無分也願意。”
宋瑜再聽不下去,一把掀開簾子,将艾葉一股腦兒地全扔在明照跟前。艾草粘連泥土,土壤濺在她素色衣衫上,分外狼狽。
她頭一回有發火的念頭,大抵沒見過這樣死纏爛打的,“聽說平康坊教人讀書識字,難道女郎是個例外?”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明照莫名其妙,她抿了下唇,“不知少夫人此言何意。”
宋瑜氣得臉頰鼓鼓,暫且抛開阿母的管教,“那你為何不知羞恥二字如何寫?”
明照被她說得面紅耳赤,臉上火辣辣地,無異于煽耳光來得屈辱。她本以為來霍川跟前懇求兩句,他便會收回成命,讓她破例留下。哪知自己想得天真,他根本不是個好說話的。不僅如此,連宋瑜她都沒法應付。
院內傳來動靜,是田老先生到來。從震怒中緩緩冷靜下來,宋瑜想也沒想便要出去,她難得意氣用事一回,倒自個兒先不自在起來了。
起初霍川着實不耐煩,不知哪個丫鬟放明照進來的,在耳邊哭哭啼啼聒噪得很。
誰想中途殺出個宋瑜,兩句話将對方堵得啞口無言。霍川面色稍霁,她到底是在乎他的,否則也不會反應如此大。“三妹,你留下陪我。”
宋瑜頭也不回,“我不。”
她要去尋找霍菁菁下落,她現在不大想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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