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蘇州府

霍川雖不說,但宋瑜多少知曉一些事情。他近來跟四王走得很近,還是明朗無意間說漏嘴的。

太子日前被廢,朝堂上發生大動蕩。太子、六王和四王都是衛皇後所出,目下六王被禁足,衆人意味深長的目光都放在了四王身上。四王為人謙和,并不出衆,這次為表決心,更是主動請離京城,徹查蘇州府貪污案,遠離是非。

聖人允其命,擇日出發。四王清廉恭謙,斂盡鋒芒,瞧着碌碌無為,實則養精蓄銳。

博觀約取,厚積薄發。說的不是旁人,正是這位不甚出色的四王。

彼時宋邺聽見這句話,不是出自霍繼誠口中,而是霍川。那時霍川與四王初識,有感而發的一句話被宋邺聽見,霍川便謊冒了霍繼誠的身份,沒曾想被他一直記在心中。

霍川與四王的淵源,說起來已有許多年。兩人都極力隐藏自己,偶一次相遇,意趣相投,一見如故。

只不過他們鮮少來往,連宋瑜都不知兩人還有這層關系。是以從薄羅口中得知此事,分外驚訝,“他今日又去四王府上了?”

薄羅略一颔首,為她端來桂圓紅棗米糊,“聽明朗是這麽說的。姑娘吃了這個吧,今兒個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

清晨宋瑜起來先吐了兩遭,胃裏是吐得幹淨了,可是東西卻沒吃幾口。晌午也如此,眼看着俏臉又小了一圈,丫鬟婆子跟着幹着急。卯足了勁兒給她準備清淡開胃的食材,她卻吃不進去。

宋瑜自然知道如此下去不行,由丫鬟喂着喝了兩口,入口清甜軟糯。擱在以前她再喜歡不過,如今卻不喜,推開搖搖頭,“我胃裏難受得很,好像有東西漲着,根本吃不下去。”

話才說完,伏在塌沿又要反胃。丫鬟連忙上前照顧,卻因沒見過這等狀況,一個個束手無策。吐了半響卻沒吐出什麽,倒是把黃膽汁都吐出來了,徐婆子讓她倚靠着榻圍,拿姜片讓她含着,“這是婢子家的土方法,少夫人試一試。”

宋瑜真個一點力氣都沒有,只能任由她們擺弄。含了滿嘴的生姜味,原本就心情郁卒得很,一辣便輕易流下淚來。她越哭越覺得委屈,不一會兒淚水盈滿臉頰,吐出口中姜片。因這兩日吐得厲害,嗓子有些幹啞:“早知道是這樣辛苦,我便不如不要拜織女了……”

這等話哪能輕易說出來,澹衫連忙求她,“姑娘,咱們千萬別說這種話……若是讓小郎君聽見,定是要傷心難過的……”

宋瑜是一時氣話,哪會真這麽想。她哭得岔了氣兒,哽咽着摸了摸肚子:“可我還是想要他的。”

澹衫偏頭看向徐婆子,見她面色無異,這才松口氣。

徐婆子雖每日都在宋瑜跟前伺候,但每晚還是會回去太夫人院落,将每日情況禀告給她聽。澹衫生怕她在太夫人面前搬弄是非,說些對宋瑜不利的話,但好在這位婆子看着是位明事理的人,對宋瑜也盡心盡力,沒有生出大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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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夠了,宋瑜拿袖子擦了擦眼睛,一雙水眸通紅,滿懷希冀地将薄羅望着,“那你知道他今晚何時回來嗎?”

這幾日霍川回來的都晚,晚飯都沒跟她一塊用,一直到宋瑜要就寝了,他才遲遲而歸。

夜裏不好意思打擾他安眠,宋瑜都老老實實地在偏房睡着,已經好些天沒同他說知心話。她最是需要人關懷照顧的時候,可惜他沒能在身旁陪着,宋瑜很乖巧地不吵不鬧,但仍舊忍不住想念。

濕漉漉的雙眸,澄澈幹淨的視線将她望着,薄羅為難地低下頭去,“這……婢子也不知。”

宋瑜不高興地鼓起臉頰,“你怎麽不知道,明朗沒同你說嗎?”

薄羅同明朗的關系,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知道并不說破。眼下被宋瑜一句話點出,薄羅的臉騰地燒紅,“他……他他為何要同我說這些?”連連擺手,搖頭不疊,“求姑娘不要取笑婢子……”

都什麽時候了還否認,宋瑜癟癟嘴,“你不要騙我,我還準備為你兩人操辦喜事的。”

說罷,也不看薄羅手足無措的模樣,低頭埋進妝花引枕中,甕甕的聲音從底下傳出:“我想他了,想見他。”

分明每天都見,可還是止不住滿心滿意地思念。

不知大嫂是否也如此,如若是,她一定比大嫂幸福得多。因為大嫂再也見不到夫君,她卻還有霍川。

二更時霍川才回府,比前幾日都晚。廊庑掌燈,清淨寂寥,室內光線氤氲,一燈如豆。

他在四王府上用過晚飯,一壁洗漱一壁聽下人彙報今日宋瑜情況。得知她幾乎沒有進食,登時又氣又心疼,忍不住将氣撒到下人身上,“她不吃,你們就沒法子?難道在一旁幹站着?”

婢仆戰戰兢兢,不敢出言辯解。世子許久沒有這樣駭人的時候,淩厲口吻有如刀刃,在衆人心頭剜過。

內室宋瑜已經洗漱休息,她極難入睡,且睡得很不安穩。

霍川不想吵醒了她,示意讓人都下去,“今日當值者,一律去找陳管事領罰。”說罷踅身欲進屋,被一個丫鬟喚住。

澹衫猶豫良久,終究還是沒沉住氣,“恕婢子多嘴,世子下回若是依然晚歸,能否差人遞一句話?”

霍川駐足,“為何?”

他聲音冷淡,面無表情,要對着這樣一張臉說話,很難不心生畏懼。每到此時,澹衫就分外敬佩宋瑜。

澹衫往內室睇去一眼,不無惆悵道:“姑娘才睡下,此前一直在等您回來用飯。您遲遲不歸,她便不肯休息,方才實在熬不住,這才被哄着睡下。姑娘身子不比以往,夫人不在跟前,又沒人貼心,心裏定然不好過……”說着放佛能感受到宋瑜的心境,語帶哽咽。

許久沒得到回應,澹衫不安地擡頭,恰好霍川舉步入內室,“你不必進來。”

室內擺設他熟門熟路,一步步走到床榻前,俯身便能聞到宋瑜恬淡的幽香。自從有身孕之後,這香味好像日益濃厚了些,馨香馥馥,沁人心脾。

大約是察覺到人來,宋瑜稚氣地揉了揉鼻子,翻身繼續睡去。

床榻輕陷,她被小心翼翼地抱入懷中,動作輕柔,俨然對待稀世珍寶。霍川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緊,挨着她臉頰低喚了聲:“三妹。”

宋瑜唔一聲,臉頰被發絲搔弄得發癢,仍未清醒。

那麽小的一團,分明就在他懷中,好像仍舊不夠。霍川包住她的手掌,沿着她手心細紋一路婆娑,“日後我不回來,你大可不必等我。”

這些天委實冷落了她,霍川心知肚明,奈何脫不開身。四王那裏瑣事繁多,蘇州府貪污案毫無頭緒,若再這麽下去,定然要前往蘇州府一趟親自查看。

宋瑜聽不見他的話,睡得安穩。短短幾日工夫,她便将自己瘦成這模樣,前幾天摸着還軟乎乎的有肉,今兒怎麽如此硌人?霍川蹙眉,将她手臂從上到下捏一遍,果真瘦了一圈。

強忍下将她拎起來吃飯的沖動,霍川阖目,日後一定要好好喂着,一定。

夢裏舉目四望,周圍形形色色的人物,衆生百态,唯獨沒有他最想見的一人。

霍川驚醒,懷中空無一物,床榻上并無宋瑜蹤影。他霍地坐起,啞聲喚來下人,“少夫人呢?”

丫鬟恭恭敬敬地答:“少夫人在偏房睡着。”

一顆心重新放回肚子裏,霍川問了時辰,披上外衣由丫鬟帶往偏房。夜裏宋瑜忍不住幹嘔,不想打擾霍川,便在偏房下榻,清晨忘了回去。直到察覺她切切實實存在,霍川才有如失而複得,将她攬在懷中。

宋瑜惘惘的,尚未清醒過來,睜着迷迷糊糊的大眼睛小聲解釋:“你白天累得很,我只是不想打擾你。”

她這樣懂事,益發教他不能放手。霍川偏頭在她臉頰上咬一口,“我今日不外出。”說罷正色,面容嚴肅,“以後不得再睡此處。”

宋瑜注意力全在他上半句話中,眸子赫然晶亮,熠熠生輝,“當真?”

親眼看着霍川颔首,她低頭勾住他的小指頭,孩子氣地蓋上印章,“太好了。”

總算有跟他說話的機會,這些天肚子裏的變化,宋瑜都想一一說給他聽。她越來越依賴霍川,明知道不是好事,仍舊沒法改正。大約跟孩子有關系,過去這一陣兒就好了,如是一想,心安理得許多。

霍川聽的分外耐心,足足兩個時辰,抱着她一動未動。

若不是到了吃飯時間,宋瑜定然會一直說下去,“我好像變得唠叨了。”

霍川挑唇笑道:“是有一些。”

不過沒什麽不好,只要對他一人唠叨足矣。

宋瑜仍舊吃不進去飯,但因霍川在身旁,被他硬逼着吃了兩碗雞粥,肚子撐得鼓鼓。丫鬟婆子見了都十分高興,有世子在果真有辦法,少夫人連害喜的次數都少了。

此後幾日宋瑜心情都很好,蓋因霍川每日晚歸都會差人遞來口信,并勒令她好好吃飯。

天氣愈發清冷,屋裏開始燃起爐子,身上衣裳也換做秋裝。宋瑜挑了個風和日麗的時候,去探看了陳琴音一次。兩人在一起總有許多話說,宋瑜現下十分能體諒她,可謂惺惺相惜。有疑惑的地方便向她詢問,陳琴音比她多了幾個月經驗,總是沒有錯的。

她跟陳琴音來往密切,以至于霍菁菁都有些吃醋,“阿瑜都不跟我說話了。”

宋瑜為此反省了一回,此後照舊前往音缈閣。今日去那兒,恰逢陸氏也在,一時間氣氛很有些尴尬。宋瑜坐蓐針氈,想了無數種開脫的由頭。

陳琴音看出她的窘迫,為她說話:“弟妹身體不宜久坐,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

宋瑜登時無限感激,正欲起身同陸氏辭別,便見她不着痕跡地往這邊睃了眼,“先別着急走,我有話問你。”

宋瑜無可奈何,只得重新坐下,“母親請講。”

靜了許久,陸氏複又開口,“四王近日要前往蘇州府,霍川可否跟你說起何時動身?”

宋瑜只覺得腦子一翁,手指握緊了雲紋扶手,“母親說什麽?”

她驚詫的模樣不似有假,看來霍川是真沒跟她提過此事。陸氏旋即挑唇譏诮,“真是一個個都是傻子,他非要同那沒本事的四王混在一塊兒,你卻絲毫不知情。聖人旨意早已下來,估摸就在這兩日。”

近年蘇州府貪污一事愈加嚴重,朝廷上撥下來赈災的銀兩,逐層扣除下來,百姓只能分到幾個銅板。聖人得知此事,震怒非常,勢要将此事查個究竟。此事牽連的官員多,是個燙手山芋,誰都不願意接管。旁人都避之不及的事情,唯有四王主動接管,難怪被說成傻子。

若是做得好了,再好不過。若是做得不好,聖人遷怒不止,連底下官員都對他懷恨在心,得不償失。

裏頭內情宋瑜不知,她只知道霍川要出遠門。蘇州府距離永安城千裏遠,來回水路要走一個月,再加上路途耽擱……宋瑜掰着手指頭數,他們要有好幾個月不能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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