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番外夢境(上)

萬花谷的生活, 的确比宮九想象的還要有意思。

他知道萬花谷裏有個嫌棄他家顧先生書法的教書先生, 卻萬萬沒有想到, 這位教書先生居然會叫顏真卿。

他更知道他家顧先生醫術高超，卻怎麽也沒想到, 顧閑居然會是藥王孫思邈的門下。

宮九震驚不已。

“顧先生, 這裏當真是歷史上的大唐麽？”

顧閑平靜道：“不像。”

他像是早已料到了宮九的反應，溫聲道：“至少不是大周史書上記載的大唐。”

宮九點點頭，若有所思道：“那咱們從大唐帶來的那些書……”

顧閑道：“書中記載的歷史事關重大, 此事還需與大師兄共同商議，再決定是否交給師父。”

宮九明白他的顧慮，便也凝重的點了點頭。

可顧慮也僅僅是顧慮罷了，如今的大唐一片盛世景象，絲毫沒有頹廢的征兆，只不過是過了幾天, 宮九就将這件事暫且抛在了腦後。

因為他很忙。

忙着了解顧閑的一切。

有一次整理藥草時, 他很是随意的提了一嘴, 顧閑擡眼望他一眼，便垂下眸子，溫聲道：“我入萬花谷那年只有四歲，姐姐卻已有十歲了。”

宮九立刻打起了精神。

顧閑回憶着過去的事情, 慢慢道：“我對四歲之前的生活沒有太多記憶, 只依稀記得……我們似乎是生在一個富貴之家, 姐姐亦是自小錦衣玉食嬌寵大的，只是一夜之間, 一切都沒有了。”

他神色淡淡，辨不清悲喜，又似是渾不在意。

那年，顧亭帶着四歲的幼弟一路逃到長安，吃盡了苦頭，顧閑那時年紀小，根本記不得自己走過了哪裏，只記得去往萬花谷的路途十分漫長，小小的姐弟倆還數次險些被人販子拐走，全靠着顧亭才平平安安走到了長安。

如今回想起來，顧閑亦是覺得不可思議，但顧亭偏偏就是做到了。

他還記得有一夜，滿天都是漂亮的繁星，周圍卻是一片荒草，荒涼寂寞，他偷偷睜開眼睛，看見了顧亭稚嫩的側臉，溫柔堅定的一點也不像是個孩子。

她的眼眸溫柔似星辰大海，小小的脊背卻撐起了顧閑的天，固若磐石，堅不可摧。

——那是顧閑一生也無法忘記的一幕。

“……我也曾問過姐姐，當年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只是說，那都是應得的報應。”他輕描淡寫道，“我猜測着，我爹娘或許都不是什麽好人，她後來才那樣反對我呆在惡人谷。”

宮九的神情漸漸沉靜下來，默默地聽着。

顧閑勾了勾嘴角，道：“無妨。左右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既然她不喜歡惡人谷，那我便離開惡人谷，她希望我怎麽活，我便按着她喜歡的模樣過一輩子，這是我欠她的。”

顧亭希望他做一個好人，那他就認認真真做一輩子好人。

宮九靜默片刻，握了握顧閑的手，給予無言的支持。

他完全可以感同身受。

若是他娘親還活着，他也同樣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所以他理解顧閑的心情，甚至很願意跟顧閑一起孝敬顧亭。

這不僅僅是因為顧亭是顧閑唯一的親人，還因為，顧亭實在是像極了他記憶中的母親。

他再次回想起了當年在極樂樓，自己為何偏偏只對顧閑另眼相看。

因為顧閑的氣質神韻，真的是像極了他的母親。

而顧亭的一言一行，都給宮九一種強烈的熟悉感，他恍然發現，顧閑與顧亭的言行舉止是何等的相似，而本性純善又身為女人的顧亭，自然比外熱內冷的顧閑更像他母親。

那眉目中的包容與溫柔，柔情下的堅定與強大，讓宮九一度哽咽不已。

太像了。

太像了。

像到不敢有一絲一毫的亵渎之心，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醜态，每次被顧亭關懷時，更是像個小毛孩子一樣手足無措，惹得顧閑暗中笑話了他許久。

就在這時，顧亭抱着一摞書，與另一位萬花弟子一同說說笑笑的走過來，見他們倆在這裏忙活，便問宮九：“阿九，院子裏曬着的那些，都是你抄錄下來的麽？”

宮九立刻點一點頭，微笑道：“是我。”

顧亭一臉果然如此道：“我就說麽，字寫的那樣好看，怎麽也不像是阿閑做的。”

她身旁的姑娘亦是掩着嘴輕輕笑了起來。

“我從前就與你說麽，這人啊，缺什麽補什麽，他從小寫字就不好看，将來一定會找個寫字好看的情緣回來。”

顧亭聞言亦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又溫聲囑咐他們：“我有事去一趟千機閣，中午不一定能回來。一會兒晴朗就要下學了，你們記得給她熱好飯菜，別讓她餓着了。”

顧閑只輕輕點了點頭，宮九笑眯眯道：“阿姐放心。”

顧亭離開時，她身邊的朋友還低聲對顧亭說了句“真俊俏”，顧亭贊同的點一點頭，而宮九，自然是當做沒有聽到了。

不得不說，顧亭對宮九的印象十分不錯。

多俊俏、多癡心的孩子。跟着自家弟弟來了這人不生地不熟的大唐，一切都要從頭開始，更何況以自家弟弟那個面熱心冷的脾性，阿九這孩子還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才走進顧閑心裏呢。

宮九更是曾黯然傷神的對顧亭道：“阿姐，我一見你，就像見了我故去多年的母妃，我已經……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她了。”

顧閑：“…………”

說好的諱莫如深，自然也變成了從來沒有的事了。

罷了，相處融洽，總比相處的不好要好。

夜裏，顧閑輕輕嘆了口氣，翻了個身，身後就有一雙手暧昧的環了上來，黑暗中，宮九輕輕在顧閑耳邊吹了口氣：“顧先生還沒睡麽？”

顧閑冷酷無情道：“隔壁是姐姐的房間。”

宮九：“…………”

宮九終于意識到了大事不妙。

他忽然坐起來，思索半晌，沉聲問道：“顧先生，我們會一直住在萬花谷裏麽？”

顧閑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道：“過幾日我們要動身去一趟長歌門，順便聯系我以前的一位朋友。”

他還真認真考慮了一番，道：“你不喜歡萬花谷，我們也可以去長安住着，反正長安離萬花谷也不算遠。”

宮九怔了怔，不曾料到顧閑會為他搬離萬花谷，靜了一靜，才道：“以後再說吧。”

顧閑輕輕嗯了一聲。

“睡吧。”

于是宮九便乖乖躺了回去，那點不正經的心思也在這兩句話間悄然褪去了。

他在這幽靜的山谷裏，感受着身邊人的氣息，終于閉上了眼睛。

…………

……

大雪。

滿天的大雪。

宮九在風雪中站立半晌，才慎重的往前走了幾步。

大雪已沒過了小腿，天上卻還是不斷有鵝毛大小的雪花飄落，宮九皺一皺眉，舉目四顧，只見白茫茫的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他最終還是憑着直覺選定了一個方向——宮九的方向感一向不太好，尤其是在這樣的雪天，更是辨不清東南西北，只好按着直覺走了。

就這麽走了許久，宮九終于隐隐約約的看見了一個身影。

就在宮九的前方，有一個逐漸清晰起來的身影。

披散的青絲被風雪吹起，身形挺拔如竹，清俊單薄，在滿天的大雪中，他不緊不慢的前進着，似是無論多大的風雪都阻礙不了他的步伐。

宮九稍稍加快步伐，輕易就拉近了二人之間的距離。

“顧先生！”

宮九的聲音幾乎立刻就被風雪吞沒了。

他很快就追上了前面的人影，與此同時，白茫茫的雪花褪去，面前露出古老建築的一角。

宮九抓住了那人的手！

風雪停止了。

那人側過臉，不冷不熱的視線落在了他們交握的手上，又很快移到宮九臉上。

宮主怔愣了一下。

這人臉上戴着張金色的面具，露出好看的嘴唇和下巴，正是當年在極樂樓初遇時，顧閑戴在臉上的面具。

宮九怎麽會認不出顧閑？

這個人當然是顧閑！

無論是身形還是走路的樣子，他都絕不會認錯。

疑似顧閑的男人側着頭，略略打量了宮九兩眼，眼裏是全然的陌生，他輕輕拂開宮九的手，不再理會，轉而走入了這座顯然有些年頭的建築。

宮九皺一皺眉，還是跟了上去。

他又喊了一遍，“顧先生。”

墨衫男子的腳步果然頓住了，他轉過身，深深地望了宮九一眼。

那一眼波瀾不驚，甚至是十分溫和的，宮九卻本能的感受到了一股寒意，那寒意絲絲縷縷的竄上脊背，叫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男子的視線久久的落在宮九臉上，那目光宛如實質，像是要将宮九臉上的皮肉一層一層剝下來一般。

宮九記得，顧閑上一次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是在瑞和堂附近的巷子裏，顧閑發現了宮九奇異的體質，并在他身上劃了幾刀血淋淋的口子。

宮九的心跳徒然加快。

墨衫男子朝宮九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

宮九的嘴角勾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溫順的邁步走了過去。

——真是一個……有趣的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