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千年老人參

是夜。

定國侯府。

早早熄滅的燭火重新點燃,好夢正酣的奴仆麻溜地穿衣起身,弓腰低眉,小心翼翼地在空曠的侯府內走動。

這點細微的聲音,卻不想擾了定國侯的清淨,他不耐地從小妾身上爬起來,怒氣沖沖地質問道:“三更半夜,何人喧嘩?”

守夜的奴才回話說:“世子爺剛剛回府,召了白大先生,奴才們全都候着。”

定國侯滿臉的怒氣在聽到“世子爺”三個字時便硬生生定格在臉上,着實尴尬,他憤憤地“哼”了一聲,縮回寝被中,低聲罵了句:“這個小雜種,哪天死了才能安我的心。”

小妾呓語一聲,卻不敢答話,勾着他的脖頸,雙雙沉入夢中。

世子廂房內。

白大先生一手拿着戒尺,一手搭在林放手腕上,兩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半晌恨鐵不成鋼地“哼”了一聲:“出門時還活蹦亂跳,半個時辰沒到就成了活死人,你也真看得起老夫的醫術。”

“先生醫術高明,不必自謙。”林放靠在一方軟枕時,自覺地收斂了身上的戾氣,生怕白大先生一言不合便要對他動手。

可他歇了片刻,又坐不住,喚道:“青蘭,吩咐宮中暗衛,給我盯緊雍和宮,一舉一動悉數報來,還有……”

“啪!”

話音未落,戒尺便朝掌心打了下來。

“叫你閑不住,”白大先生揮着戒尺重重敲下去,吹胡子瞪眼道,“再這麽糟蹋,引發舊疾如何是好?看你還敢不敢胡來……”

“先生莫打!”林放猛地往回縮手,卻被白大先生按住脈門動彈不得,掌心結結實實地挨了三下,疼得他龇牙咧嘴,低聲求饒道,“先生,我好歹也是世子,您老給我留點臉面。”

“臉面?”白大先生的山羊胡氣鼓鼓地翹起來,“世子又如何?老夫還是世子的先生!”

“唉……先生教訓的是……”林放強撐着氣息與白大先生說了許多話,終究精力不濟,頭腦昏沉,一口濁氣吐出來,竟迷迷瞪瞪地昏了過去。

白大先生:“……”

雍慶宮。

一連幾日,林放都未曾入宮,那件大氅就擱在貴妃椅上,上面的血跡早已幹涸,露出鐵鏽般的紅褐色。

大氅裏包着那本《中庸》,當日未曾來得及将此書摔在林放臉上,此時想想,依舊有些氣不平。

“算你小子運氣好。”

夏治嘀咕一聲,将書抓起來塞回抽屜裏,心說這次就算了,等下次林放再動手動腳,他一定把這書一張一張撕下來糊他臉上。

經林放提醒,這幾日的吃食用具,夏治都格外注意,他就一條小命,還沒看夠花花世界,千萬不能丢在這裏。

福秀出門打探消息,半晌也沒個音信,夏治急得在殿內團團轉。

“皇上——”正不甚心憂,福秀一路小跑着進了殿,神态輕松,臉上皆是喜氣,屁颠颠地湊到夏治面前,眉開眼笑道,“皇上,奴才打聽到了,梅妃娘娘身體無礙,皇後娘娘傳了太醫,徹夜守在雍和宮外,保證不出半點差錯,皇上盡管放心。”

夏治已經支棱起耳朵,半晌都沒聽到自己想聽的消息,不由得瞟了眼福秀:“沒了?”

福秀搖了搖頭,畫蛇添足道:“奴才警醒着呢,偷偷打聽來的,必不會叫皇後娘娘知曉。”

話畢讨好地望着夏治,等他誇一句“機靈”,不料只收了個白眼。

夏治輕咳一聲,不自在道:“朕是問林世子!”

“林世子?”

“你該不會沒打聽吧?”夏治急的指着他的鼻子比劃,“朕的話你都聽到哪只耳朵裏去了?”

福秀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小聲嘀咕了一句:“前兒個皇上不是說往後不準在您面前提起林世子麽?”

“你……”

夏治作勢要打他,福秀趕緊讨饒,末了小心翼翼道:“奴才聽說林世子受了重傷,一連幾日都未曾出定國侯府的門,為此皇後娘娘還賞了他一株百年老參。”

夏治詫異:“病的這麽厲害?”

福秀觑了眼皇上的神情,試探着問道:“皇上可要探望一二?”

“走,”夏治立馬接住這個臺階,“随朕出宮溜溜,對了,叫太醫院送一株老參過來,要千年的。”

福秀一張臉立刻垮成了苦瓜,他不過随口一說,怎料皇上當了真,竟真的要去定國侯府——難不成皇上心裏一軟,要與林世子藕斷絲連?

……

林放有心将梅妃行刺一案攬到身上,快速給此事定案,以免橫生枝節,奈何白大先生看得緊,硬是讓他在榻上耗了五天,這才将冷冰冰的身體養的暖和了些。

這日正無所事事,躺在榻上翻着閑書,便聽青蘭禀告,說皇上來了。

他心間猛地顫了下,将書本一扔,掀起被子便要下床恭迎聖駕,鞋子已經套到腳上,卻又被他一腳踹飛。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兩圈,随後果斷地推開窗,竄到屋後,敞着懷站在冰天雪地裏。

“世子!”青蘭吓得不輕,急的白了臉,“世子萬萬不可。”

林放才不聽她的勸阻,感覺身上的熱氣散盡了,連忙鑽回床上裹上被子,朝青蘭招了招手,附耳嘀咕幾句。

青蘭着急地跺了跺腳,奈何白大先生今日不在府中,她實在沒轍,只能嘆氣一聲,匆匆忙忙跑去後廚端了個碗遞給林放,後腳夏治便進了屋。

青蘭頗為緊張,跪着行了禮,夏治望着跪在眼前的姑娘,眼睛都看直了。

這姑娘着實美貌,身段兒也好,方才進屋的時候,他可瞧得清清楚楚,這人半個身子都趴在床上,見他進來了才匆匆忙忙起身。

夏治暗自琢磨起來,難不成這是林放相好的?

林放将白瓷碗藏在枕頭裏側,微微偏頭,就見夏治盯着青蘭的發頂,眼光呆滞,魂不守舍的。

他暗自生了口悶氣,險些又要發病——宮裏有個梅妃還不夠,如今竟把注意打到他的侍女身上,真是氣煞人也!

“咳咳……”

一聲壓抑的咳嗽聲傳來,頓時打斷夏治的思緒,他尴尬地躲閃了下眼神,從福秀手中接過一個木盒,和聲說:“你們都下去吧。”

床榻邊放着一張方凳,夏治未曾正眼瞧林放一眼,徑直走到方凳旁端端正正地坐下,将木盒放在旁邊的小幾上,**道:“朕聽說你病了,給你帶了株千年老參。”

林放沒回話,仿佛氣力不濟,只縮在被子裏模糊地咳嗽一聲,時間就在這僵硬的沉默中緩緩劃過。

夏治不自在地轉了轉脖子,一時間也沒轍。

他沒那麽古板,林放愛斷他的袖就去斷,幹他屁事?

可他偏偏對自己——準确地說是原主——有意思,這以後還怎麽好好玩耍?

但又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宮裏還有個可怕的皇後,他可不能自絕後路。

夏治沉默地坐着,焦躁地動了動鼻尖,隐約嗅到屋內有一股很淡的血腥氣,他眼珠子四處亂轉,鼻尖深吸一口氣,感覺這味道是從枕頭那邊傳來的,心裏不由得咯噔一聲——難不成林放又吐血了?

林放腦袋朝裏,側身躺在床上,身體包裹的異常嚴實,唯獨一只手臂放在被子外面,那寝衣松垮垮地搭在手臂上,從手腕往下直到指尖,皮膚皆是透亮的青白色,手背上青黑色的血管看的一清二楚,仿佛随時會刺穿皮膚伸展出來,叫人心底生寒。

“林放?”夏治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被子裏的人卻毫無動靜,他頗有些緊張,指尖試探着碰了碰林放的手背,卻被死人骨頭般的嚴寒凍了個哆嗦。

“來人——”

夏治嚯的站起身,正要叫大夫,冷不丁被人扯住衣袖,他回過頭來,就見林放已經從被子裏鑽了出來,臉上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襯得一雙眼睛亮的吓人。

“臣無事。”林放的身體大概還太虛,聲音沙啞低沉,眼睛朝旁邊示意了一下。

夏治會意,趕緊将靠墊拿過來塞在他腰後。

林放輕咳一聲,掀開盒子看了眼,對那株千年老參并無多大興趣,意興闌珊道:“皇上此來所為何事?”

“這個……”夏治有心搞活氣氛,自顧自幹笑一聲,搓了搓手道,“你乃朕的肱骨之臣,朕豈有不親自探望的道理?”

“皇上這是關心微臣?”

“關心,自然關心,”夏治點點頭,又趕忙補充道,“不過你不要誤會,朕是拿你當兄弟,兄弟!”

林放微微閉上眼睛,似乎有些疲累。

夏治抓耳撓腮,感覺這麽僵持着也不是個事兒,遂将方凳拖到床邊,語重心長道:“朕要跟你好好談談。”

林放半睜着一只眼:“說。”

夏治無奈,感覺自己這個皇帝一點威嚴都沒有,明明林放比他大兩歲,怎麽感覺心智完全不成熟?

“你對朕的心意呢,朕清楚,卻不能接受,”夏治琢磨了一下,盡量說的通情達理,說實話,他覺得斷袖之人應該比較敏感,要是不小心說錯話,估計會傷害別人的感情,“朕方才都看見了,你那個侍女真是美貌脫俗,或許你可以找個女人試試?說不定你……”

“咳咳……”

話音未落,林放突然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身子一矮,直直朝床榻裏側倒去,腦袋垂在枕頭內側。

夏治吓懵了,連忙伸手勾住他的肩膀将人扶起來,就見鮮豔的血跡從他口中緩緩流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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