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淩淩快不記得柳安在燭火下臉紅的樣子，但隔着人群遠遠望見的他蒼白灰敗的臉色卻始終在記憶裏揮之不去，在以後的無數個夜晚裏成為了他噩夢的源頭。

安安的眼睛還沒有閉上。

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毫無生氣地瞪着他，安安的眼黑比眼白要多，平日裏看起來總顯得過分天真，然而現下直勾勾地盯着虛空中的一點，卻平添了幾分可怖。

但淩淩還記得它閃動着明亮的笑意時俏皮而歡喜的樣子。

“這次玩得好兇啊……”

他聽見前面有人在小聲議論：“聽說腸子都被拖出來了……”

還有人惡意地發出細細碎碎的竊笑：“活該，聽說本來點的不是他呢……想攀高枝兒，也不想想自己是個什麽身份！ ”

淩淩想穿過人群上前把柳安的眼睛合上，但是兩腿卻一直不受控制地發軟，眼前一陣黑一陣白，明明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卻看不清楚東西。

等到他重新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怎麽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帳篷裏，在床邊呆坐了許久都沒能緩過神來。

他痛恨如此軟弱的自己。

如果連重要的人都不能保護，活着還有什麽意義？

但是這條命……

這條命是安安的死換回來的。

這個夜晚沒有人叫他去伺候。

淩淩躺在硬得像石頭一樣的塌上，直直地盯着黑暗中的帳篷頂端，身上一陣一陣地發冷。

他腹中絞痛，隐忍良久，突然翻身下床，踉踉跄跄地跑到角落抱着痰盂吐了起來，他一整天都沒吃什麽東西，這下簡直連膽汁也要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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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着抖，眼眶像是被灼燒一般熱得發燙，摸了摸臉，卻幹幹的什麽也沒有。

他已經變成連眼淚都流不出來的怪物了。

簾外的燈火和嬉笑聲一道透了進來，漆黑的帳篷擠擠挨挨的床鋪間，躺在旁邊的人發出嫌惡的聲音，事不關己地翻過了身。

那夜之後，他真正學會了示弱求饒和婉轉承歡。

他的命不僅僅是自己的了，又哪裏有資格輕言生死呢。

然而來找他麻煩和變着花樣折騰他的人竟也慢慢變少了，淩淩如驚弓之鳥般警惕了小半年，才猜想大概是将他送過來的人估計是誤将柳安當成了他，得到了他已經被解決掉的反饋，自然不會再花心思對付一個死人。

再加上他被毀了半張臉，不吓到人就不錯了，更加談不上好看，有獵奇心的人畢竟是少數。活着雖然不易，卻也不再那樣難。

……安安是為他擋災才喪了命的。

這個念頭在每一個難眠的夜晚裏死死糾纏着他，痛苦與悔恨如跗骨之蛆，在陰暗處密密地竊笑着，随時準備将他一把拉進地獄。

淩淩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在自己不遠處壓低聲音說話：“……已經沒有大礙了。”

“您費心了。養傷期間要注意些什麽嗎？”

“……”

淩淩突然倒抽一口冷氣，猛然驚醒過來。

耳邊低低的談話聲瞬間停下了，一圈人圍到床邊，緊張地觀察着他的情況。

他雖然睜開了眼睛，但是卻仍然看不清東西，只能感受到朦朦胧胧的人影在眼前晃動。

無法确認自己身在何地帶來了更大的不安感，淩淩急促地呼吸着，胸膛大幅度地上下起伏。他渙散的目光茫然而惶惑，雖然沒有流淚，但是湊得近一些就能發現他的眼眶已經微微紅了起來。

他這幅樣子讓淩松看得心都要碎了，跟醫師确認了可行之後，馬上坐到床邊将人慢慢扶起來，讓淩淩沒受傷的半邊身體靠在自己懷裏，一下一下耐心地撫着瘦削的背脊安撫他。

淩淩感受到自己被用一個足夠舒适的姿勢扶坐了起來，有人繞開他最疼痛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順着他的後頸一路撫摸下去，動作不帶半點狎昵的意味，只像是在溫柔地安撫一只受驚的野貓：“……好了，好了，沒事了。”

淩淩聽見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聲音，下意識地往這個懷抱裏縮了縮，小聲問：“……将軍？”

“是我，不用怕了，我在這裏。”

看着懷中人慢慢平靜下來，淩松沒有停下安撫他的動作，揚了揚下巴示意還在床邊圍了一圈的醫師和侍從們先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藥效的緣故，淩淩看起來仍然有些迷迷糊糊的，說起話來磕磕絆絆，卻已經緊張地用手指輕輕揪住了他的衣襟：“……您還好嗎？有沒有……傷到？”

他醒來第一時間關心的居然是這個，淩松心底瞬間又軟又疼：“我沒事，不用擔心，倒是你傷得不輕，這段時間要好好養着……”

淩淩一臉茫然地看着他，十分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一副還聽不太懂他在講什麽的樣子，像是冬眠剛剛結束從巢穴裏探出半個腦袋的毛頭毛腦的小動物。

淩松被他可愛得心裏癢癢，對方卻還要火上澆油，突然突然擡起頭來親了淩松因為過于疲憊剛剛冒出幾粒胡茬的下巴一一口。

淩松：“……”

淩松還沒來得及抓住他，他又像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事情一樣，迅速縮了回去，長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眼皮便又不堪重負般一點一點的合上了。

淩松只好屏着呼吸，看着他倚着自己的胸膛一點一點滑落下去，直到确認人完全睡熟了，才又小心翼翼地扶着淩淩的背将他平放回床上，把被子拉起來遮住了他的小半張臉。

淩松凝視着他半面清俊半面猙獰的面容，無聲地嘆了口氣。

淩淩迷蒙間表現出對他的全然信賴，撬醒了淩松心底沉沉的巨礁，潮水般的愧疚瞬間如驚濤拍岸，一下接一下地拍打着他。

雖然對敵時手段殘忍堪稱酷烈，但是淩松其實受某位舊友影響深遠，在與人交往時對自己有着堪稱苛刻的道德标準，寧願為對方付出多些，也不想欠下什麽。

然而這次他不僅害淩淩為了救自己受傷，還在救治對方時百般猶豫……

雖然淩淩大概不會知道這件事，但是淩松還是沒辦法原諒自己。

他甚至感覺自己已經不敢面對徹底清醒的淩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