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仁心

“郡主。”楚拂急聲提醒,一時沒有忍住,屈起了食指,在燕纓額上輕輕地叩了一下,“胡鬧!”

燕纓哪會怕她?她理直氣壯地抱住了楚拂的手臂,又偎了過來,軟糯開口,“我還病着呢,拂兒。”

分明是小郡主不規矩在先,怎的繞了個圈,全部變成她的不是了?

“放,手。”楚拂的語氣冷了些,似是惱了。

燕纓搖了搖楚拂的手,她并不知,此時她的心口貼在楚拂的手臂上,搖這幾下,觸感幾乎是一片綿軟。

小郡主雖然瘦弱,可有些地方還是不可小觑的。

楚拂心思忽地歪了些,她猛地回過神來,急道:“如若再鬧,民女就不伺候了。”

“咚咚!”

【春雨間】敞開的大門忽地被人叩了三響,那執傘男子将紙傘收起擱在了一旁,站在門外恭敬地對着小郡主的方向拱手一拜。

隔着屏風,楚拂能看清楚來人的輪廓,許曜之。

“參見郡主。”

燕纓松開了手,楚拂趁着燕纓放手的當口,撿了鞋子起來,給燕纓穿上了。

“許公子且稍候,民女先伺候郡主梳洗。”楚拂淡淡說完,燕纓摸到了楚拂的衣角,又緊緊揪住了。

“我好像沒有傳召大夫診治。”燕纓語氣中透着一絲不悅。

楚拂怔了怔,知道燕纓這是準備下逐客令了。

許曜之微笑道:“回郡主,在下知道規矩的。”頓了一下,他的眸光游移到了楚拂屏風上的隐約輪廓上,“在下前來,只為與楚姑娘商讨後續醫治的方子。”

燕纓皺了皺眉頭,“現下也還早,許公子,等午間再來吧。”

“可……”許曜之有些遲疑。

楚拂卻不敢遲疑,事關燕纓的命,既然許曜之肯主動找她商談,也免去許多她主動找他的麻煩。

“郡主,我去去就來。”她的話說了一半,低頭溫柔地拍了拍燕纓的手,“就在外間的庭中,不遠的。郡主喚民女,民女就來,可好?”

燕纓點頭,壓低了聲音道:“他若欺負你,你也喊我,我也會來保護你的。”雖然知道許曜之是她的大夫,可燕纓就是隐隐覺得許曜之讨厭,聲音讨厭,特別是對楚拂說話的語氣,溫柔得讓燕纓不由自主地磨了磨牙。

殷勤!還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的那種殷勤!

楚拂輕輕一笑,不懂為何郡主會這般防備許曜之?不過也好,有燕纓這句話在,楚拂心裏也踏實了不少。

楚拂将暖壺遞到燕纓手中,燕纓抱住了暖壺,似是想到了什麽,“拂兒,你扶我去聞言那兒,我想彈琴,不想一個人坐在這兒等着。”

“諾。”楚拂小心扶着燕纓走到聞言前,在屏風下坐下。

楚拂将半掩的小窗一一關好,又抱了一件大氅過來,蓋在燕纓的雙膝上,“我很快回來。”話才出口,便覺後悔。

這句話其實不必說的。

“嗯。”燕纓滿意地笑了,雙手摸上琴弦,彈響了第一個琴音。

楚拂起身走了幾步,琴音的每一聲都落入她的耳中,她忍不住笑了,聽完小郡主的前奏,她已知道小郡主彈的是什麽曲子。

《廣陵散》。

這般肅殺的前奏,是把許曜之當韓俠累,意圖殺之後快麽?

聽過小郡主的婉轉琴音,也聽過小郡主的孤寂琴音,如今聽到小郡主的肅殺琴音,楚拂暗暗描繪了一下——如若小郡主不是這樣一個孱弱病身,她定能成為大燕最耀眼的女子。這個三月每逢天晴,小郡主可以換了戎裝,或騎馬飛馳于山間古道;或信步于碧草茵茵,與文人誦詩數首;或提壺在山水之間飲個半酣,趁醉彈一曲《逍遙》。

何其快哉?

楚拂悄然一嘆,終究是可惜了燕纓,可惜了她指間彈奏出的勃勃“生”意。

“楚……”

“莫擾了郡主雅興。”

楚拂并沒有讓許曜之說話,她拿起擱在門邊的紙傘,望了一眼石徑下的空庭,“那邊說話吧。”

“好。”許曜之只覺楚拂語氣涼涼的,就好像是今日的酥雨飛入心間,雖涼,卻沁心,越聽越是莫名地喜歡。

當兩人一起沿着石徑走下,來到了空庭之中時,紅染先端着郡主的早膳回來了。

她的眸光微微一滞,眸光落在了許曜之的俊俏臉上,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楚姑娘,昨晚……”許曜之的話才說一半,楚拂便已瞥見了站在不遠處的紅染。

她對着紅染點了下頭,“紅染姑娘。”

紅染端着早膳走近,“楚大夫,你就把郡主一個人留在小閣中?”語氣似是不太友善,甚至還帶着些許責難。

許曜之賠笑道:“是在下來得唐突,事關郡主病情,只能喚了楚姑娘出來,在這兒速速詳談。”許曜之的話說得清楚,事關郡主,紅染還怎敢多言?

紅染再多看了幾眼許曜之,便端着早膳走了上去。

楚拂看得清楚,倒也不想戳破紅染的小心思,許曜之确實生得好看,也僅僅只是好看。

原以為紅染端了早膳上去,小郡主就會停下彈琴,乖乖吃東西。哪知琴音依舊,甚至從《廣陵散》變作了《十面埋伏》,大有楚拂不歸,琴音不斷的勢頭。

許曜之并沒有注意小郡主的琴音變化,可楚拂怎能不注意?

傻。

楚拂的心卻暖極了,她悄然往【春雨間】的方向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地淡然笑了。

許曜之看得呆了,下意識地咽了咽。

覺察到了許曜之目光的灼灼,楚拂斂了笑意,沉聲道:“許公子,開始吧。” 既已知曉小郡主真實病情,對症下藥便要更清楚什麽藥能用,什麽藥不能用。藥毒既然是雙刃劍,那祛毒便只能慢慢來。

當務之急,便是先給小郡主續命,盡可能讓小郡主多活幾日。

“開始?”許曜之回過神,“啊?”

楚拂滿面霜色,“許公子今日來是做什麽的?”

許曜之自忖失禮,歉聲道:“在下一時失禮,還請楚姑娘見諒。”

“無妨,本就不重要。”楚拂說得冷淡。

是事不重要,還是他這個人不重要?

許曜之隐隐覺得楚拂是在奚落他,可偏生又不能拿實在了,多一個話茬。他輕嘆一聲,正色道:“郡主之病,宜慢治,不宜……”

“請許公子說重點。”那些話,楚拂已經清清楚楚。

許曜之被哽了下話,肅聲道:“在下才剛剛開始……”

“那不若民女問公子吧。”楚拂實在是不想與他再說這些無用的話,“第一,郡主之毒不可盡拔,可餘多少養住心脈,以保郡主安然活過三月?”

許曜之腦子一空,他尚未想到餘多少之事。

“第二,郡主眼疾,未免毒液沁入腦中,行針順序如何?行針深淺如何?”楚拂再問,伴着郡主的肅殺琴音,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咄咄逼人感。

許曜之只覺掌心細汗瞬間冒出,他也沒有思慮好此事。

“第三,”前兩個問題許曜之沒有答出來,自然這第三個問題,也是許曜之不會去想的,“郡主多年沉疴,熬到今日實屬不易。許公子是醫者,民女也是醫者,能否想想其他法子,用食療替些湯藥,讓郡主少積些藥毒?”

仁心已生,只要能讓燕纓少喝一口苦藥,少受一些罪,楚拂願意去多想一步,也多做一步。

許曜之瞪大了眼睛,這言下之意,是說他沒有“仁心”二字?

“楚姑娘此話言重了。”

“民女說了,我也是醫者。”

楚拂看許曜之也沒有要答話的意思,便對着許曜之微微一拜,“民女這幾日會用湯藥溫養郡主身子,讓郡主恢複元氣。還請這幾日許公子靜靜想想,郡主之病,如何行針,如何祛毒,如何延壽?”說完,楚拂執傘轉身,擡眼便瞧見了提着湯藥盒子的綠瀾。

她對着綠瀾微微一笑,走了過去,“有勞綠瀾姑娘了。”

“這本就是我的分內事。”綠瀾笑然搖頭,驀地被楚拂摸了摸額頭,“楚姑娘,我……病了麽?”

“先回去。”楚拂莞爾,語氣溫柔。

綠瀾受寵若驚地猛點了下頭,跟着楚拂一起沿着石徑走回了【春雨間】。

楚拂這姑娘,神秘,也帶刺。

許曜之搖頭笑笑,确實是他急了些。楚拂問他的那三個問題,他會好好思忖,他保證下一回,定能過把楚拂問他的問題都答個明明白白。

綠瀾與楚拂收傘擱在了門邊,抖了抖裙角的雨水,才踏入【春雨間】,便看見紅染無奈地端着早膳跪在燕纓身側。

燕纓耳朵動了動,聽見了兩個腳步聲。

她停下了彈奏,釋然輕笑,“得勝了?”

紅染不懂,綠瀾也不懂,楚拂卻是懂的。

她走近燕纓,跪在了紅染身側,接過了她端着的早膳,淡淡道:“贏得無趣。”

“确實無趣。”燕纓笑意更濃,她的鼻翼動了動,軟聲道,“莺莺應該也餓了。”

紅染下意識地往不遠處的小竹簍看了一眼,鳥兒靜靜地睡着。她突然恍然,知道小郡主說的并不是鳥兒。

只見楚拂舀起一勺金絲銀粥,仔細吹了吹,喂向了燕纓,溫聲道:“總有一日,她能重新飛起來的。”

“我信。”燕纓篤定地說完,張口吃下了楚拂喂的金絲銀粥,只覺滿口餘香,暖意沿着喉嚨緩緩而下,暖透她的整個心房。

之前是為了父王跟母妃,她堅持了十七年,可從今日開始,燕纓想多為一個人,多活一日。

作者有話要說:

仁心,慢慢的在拂兒心裏發芽了。

對于一些從來都沒有仁心的人來說,仁心二字,真的只是笑話。

PS:《廣陵散》這個曲子很多傳聞,就選了其中一個,描述聶政刺殺韓俠累,就是一個刺客殺權貴的故事。

小郡主在某些時候是暗戳戳的“兇”,遇到了拂兒,就秒變小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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