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流言
走下石徑,楚拂早已聽見身後緊跟着的許曜之腳步聲,她并沒有直接往平日沐浴更衣的小院走入,而是走出院門踏入竹徑走了幾步之後,突然停了下來。
許曜之快步跟上,看見楚拂停下了,便放慢了腳步,緩緩走上前去。
巡邏的府衛執戈大步走過,走過楚拂身邊時,客氣地點了下頭,走過許曜之身邊時,也點了下頭。
甚至有幾個“懂事”的府衛給許曜之遞了個眼色,意味着什麽,楚拂心知肚明。
果然,那夜她夜訪許曜之之事,根本就不是什麽秘密。
明明是一件光明正大的問醫之事,只因她是女子,只因是她主動去問,在這些府衛心中,只怕是另外一種遐想。
楚拂嘴角噙起冷笑,“許公子可是有話要說?”
許曜之笑然點頭,在楚拂三步之外停下,歉聲道:“此事,是在下魯莽了些。”說着,目光盯了一眼楚拂手中提的藥箱,“三本醫書,楚姑娘都看了麽?”
楚拂漠然看他,“尚未看完。”
許曜之期待地看着楚拂,“我還等着楚姑娘答話呢。”
“答話?”楚拂語氣頗有幾分譏諷,當面撕了他的“關關雎鸠”,還不算答話,難不成今日是要逼着她在此撕破臉麽?
許曜之往前走了一步,暗示道:“第二本書裏面,也有小箋。”
“看了。”楚拂敷衍道。
許曜之含笑搖頭,“那第三本裏面的呢?”
“許公子,這是醫書,我之所以看醫書,只為了找到法子好生醫治郡主。”楚拂實在是讨厭許曜之這些舉動,“許公子若肯多花些心思在醫藥之事上……”
“楚姑娘莫急,先看看,可好?”許曜之聽她說了一半,便知她是沒有看過的,他厚着臉皮繼續道,“第三本書可是我許家幾代人的心血,也是在下的誠意所在。要醫好郡主的眼睛,這本書姑娘必須細讀細學。”
第一本是“關關雎鸠”,第二本是“相約為友”,第三本不用多想,想必也不是什麽好話。
可是他說了,這是醫好郡主眼睛必須讀完的醫書,即便是知道裏面的小箋是個套,楚拂也要耐下性子翻看一回。
若不是太過分的,若真能換燕纓重見光明,她讓一步又如何?
許曜之期待地看着楚拂拉開了第二層藥箱,拿出了第三本醫書,翻開第一頁,紅色小箋上寫着一個生辰八字。
楚拂很快就懂了,她将這本醫書合上,快速塞回了藥箱,連帶藥箱一起遞了過去。
“拿走。”
許曜之怔愣了一下,“楚姑娘,你這是何意?”
“楚拂是江湖醫女,入行宮只為醫治郡主,還請許公子正心為上,少生這些妄念。”楚拂說得冷淡,語氣厭惡,見他并沒有接的意思,索性松了手,任由藥箱砸落在地。
許曜之臉色鐵青,肅聲道:“楚姑娘,你可知外間有多少人想學我許家的針法?”
“與我何幹?”楚拂冷嗤一聲。
許曜之何曾受過這樣的奚落?
“楚姑娘,我如此以誠相待,你怎可對我如此?”
楚拂只覺諷刺,“你對我好,我就得對你好麽?”譏諷的笑容漸漸消逝,楚拂往前走了一步,肅聲警告,“每日請脈若只是敷衍了事,你臨淮許氏在我看來,也不過如此。”說完,楚拂轉過了身去,拂袖抖了抖,懶與許曜之再多言一句,正欲離開。
“站住!”
許曜之咬牙開口,他彎腰拿起了藥箱,“這可是楚姑娘不學的,郡主的眼睛單我一人是救不了的。”
“呵,臨淮許氏竟也會這種手段。”楚拂搖頭,還想用郡主的眼疾來要挾她,實在是可笑之極。
許曜之知道此事也要挾不了她,笑道:“楚姑娘,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在下還是懂的。”略微一頓,他繼續道,“買賣不在仁義在,楚姑娘應當是個知恩圖報的。”
“分人。”楚拂淡淡回他。
許曜之抱起藥箱,擦了擦箱腳上沾染的沉泥,“我許家的醫書你是看了的,外人私窺我許家絕學,算是‘偷’。”
果然是個套,軟的不成,就硬的來。
楚拂挺直了腰杆,譏聲道:“所以許公子準備說,您大人有大量,不與我計較,所以我還是得圖報?”
“這可是你說的。”許曜之走到楚拂身側,故意欺近了她的耳側,壓低了聲音提醒,“如若讓殿下與王妃知道了,你醫術不精,之前險些害了郡主性命,姑娘以為你會如何?”
楚拂眉角一挑,淡然道:“公子不也說了假話麽?”
“我當時說的是,或許如楚大夫所言,是方子太烈。可若是我把父親請來,醫好了郡主的眼睛,讓父親把真相抖出來呢?”許曜之細細地嗅了嗅,果然姑娘是越冷越香。
楚拂自嘲輕笑,“所以許公子要的是,救命之恩,以身相許?”
許曜之滿意點頭,“楚姑娘是聰明人,一拍兩散吃虧的終究是姑娘家,畢竟行宮中的有些流言,也是姑娘一不小心傳出來的。”說完,他再次将藥箱遞向了楚拂,“在下的心意與誠意都在這裏面了,楚姑娘不再掂量掂量?”
許曜之看楚拂并沒有接的意思,他輕輕地将藥箱放了下來,往前走了幾步,回頭對着楚拂笑笑,“不管姑娘他日是如何離的行宮,在下的耐心也是有的。”
他看中的姑娘,豈能不牢牢抓住?
許曜之終是走遠。
竹葉随風摩挲,發出陣陣沙沙聲。
離了大陵,來了大燕,還是要重蹈覆轍,做他人的手中木偶麽?
楚拂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竹徑盡頭,許曜之對着院門前站了許久的巡邏府衛笑然作揖,心照不宣的一丘之貉。
若是有朝一日許公子娶了她,那些府衛只會當做是許公子的一心一意,茶餘飯後,說不定還會臆想一些她夜話許公子的旖旎畫面。
楚拂倦然轉身,看見了站在竹徑另一個盡頭的紅染。
那眼神像刀,滿是妒火。
世上竟有人羨慕她這樣的“身不由己”,竟有人有眼無珠到喜歡那樣的“金玉其外”。
可笑至極。
楚拂涼涼輕笑,悲憫看她。
紅染咬牙低頭,拿着許曜之落在小郡主那的軟墊追了過去,與楚拂擦肩而過。
竹影斑駁,即便有從樹隙間落下的陽光,此時照在楚拂身上,也半點都暖不起來。
楚拂若是不在乎,那便什麽都要挾不了她。
偏偏——
“可惜……我是個瞎子……”
楚拂的腦海裏瞬間閃過了小郡主昨夜的話,她低頭怔怔地看着腳邊的藥箱,這是擺在她面前的醫治法子。
待醫好小郡主的眼睛,故意激怒許曜之中傷她,讓秦王妃下令逐她出宮,亦或是讓秦王下令拿她問罪。
不管怎樣也好,她不是誰的木偶,她只是楚拂,只想按照自己想的來活。
知恩圖報,就算是報,楚拂也只會報燕纓一人。
她舒眉輕笑,将藥箱重新提起,朝着自己的小院走去。
既然注定要惹秦王妃不快,那今日的請罪就更不必去了。多這一樁不知禮數,他日秦王妃逐起人來,也更合情合理。
許曜之窺見楚拂還是提了藥箱,得意地笑了起來——女人果然是需要恩威并施的。
如果說那夜月下私會的許曜之的流言只在府衛中流傳,那今日竹徑兩人小敘之事便在行宮婢女間雜七雜八地傳了好幾個版本。
可不管是哪個版本,楚拂總是不知羞恥的那個,許公子只是被勾引迷了心竅的那個。
流言很快就傳入了秦王妃與秦王的耳中。
秀明殿中,秦王妃氣定神閑地繼續烹茶,把煮好的茶湯倒入了秦王身前的茶盞中,笑道:“殿下,請。”
秦王皺眉,“阿瑾,讓這樣品行不良的醫女天天侍奉阿纓真的好麽?”
“哪裏不好?”秦王妃也給自己倒了一盞,端起品了一口,“茶還是得品過才知好壞。”
秦王很是疑惑,總覺得秦王妃一直在幫着楚拂,“阿瑾,我沒有說茶。”
“我也沒有說茶,我說的是人。”秦王妃将茶壺從小爐上拿下,輕輕地放上了茶盤,“殿下派去查探的人,可回來了?”
秦王嘆聲道:“興許就是這兩日吧。”
“那在探子未回來之前,殿下可願先看看我蕭家的探子看見的?”秦王妃一邊說着,一邊從懷中拿出了一本小冊子,放在了秦王面前。
秦王拿起冊子,第一頁記的是楚拂在行宮的一舉一動,他頗有些驚訝,接連翻了好幾頁,“看醫書,習針法,伺候郡主。”
這三件事在冊子上記錄得最多。
秦王妃提醒,“殿下再好好看看時間,瞧瞧看楚大夫究竟盡不盡心?”
楚拂大多都在【春雨間】中伺候郡主,偶有外出,去的地方不是太醫院,就是給她暫居的小院。哪怕是流言繪聲繪色描繪的與許曜之私下見面的那幾次,在冊子上記載的也只有“閑談片刻”四個字。
秦王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秦王妃,“會不會是……”
“殿下連我蕭家的人都不信麽?”秦王妃臉上笑意驟失,“阿纓是我拼了命生下的孩子,揭榜來的就算是華佗,我也會派探子盯着,以防不測。”
秦王知道秦王妃惱了,他連忙哄道:“是我多慮了。”
“殿下是該多慮。”秦王妃又拿了一個冊子出來,“這本,是許公子來行宮後每日探子記下的,還請殿下好好瞧瞧,到底是誰在盡心醫治阿纓?”
秦王拿起來,看了幾眼,便怒然放下了,“這……這許曜之好大的膽子!”
“殿下莫急,現下還不是趕他出宮的時候。”秦王妃牽住了秦王的手,她認真地道,“殿下,臣妾放肆,這些日子與劉左院判通了兩封書信,以求安心。”
秦王嘆氣,“事關阿纓的性命,我不會怪你的。”
秦王妃欲言又止,還是藏了一些話,她淡淡笑道:“他說臨淮許氏針法奇絕,待他随駕前來,與許公子好好聊聊,或許能想到法子讓阿纓延壽數年。”
“當真?!”秦王大喜。
秦王妃點頭,“當真。”
“可是……”
“聖駕将至,流言之事,都交給我來處理吧。”
秦王妃心疼地看着瘦弱的秦王,“只要是我能為殿下做的,我都願意去做。”
秦王心頭一暖,伸臂将秦王妃摟入懷中,“我只慶幸當初放了天下,得阿瑾一人相守,此生足矣。”
秦王妃欣慰輕笑,只希望她的阿纓能否極泰來,她也好重新給阿纓籌劃将來。
【春雨間】燈火通明,與往日一樣,綠瀾扶着小郡主上床後,燕纓便會吩咐綠瀾去門口候着,等楚拂從太醫院借書回來。
可今日好像又不太一樣。
燕纓在床上坐了片刻,忽然喚道:“綠兒,來,扶我起來。”
綠瀾快步走了回來,扶燕纓站起,拿了大氅給她披上,問道:“郡主可是要去撫琴?”
“不去。”燕纓牢牢抓着綠瀾的左臂,“去門口。”
“夜裏風涼,若是讓楚大夫看見了,要罵奴婢的。”綠瀾哪裏敢依着燕纓,上次燕纓離了【春雨間】,險些折了,這次若是吹涼了,又開始咳血,那綠瀾就算是有十條命也不夠賠的。
“我就是想讓她看見!”燕纓幹脆地說完,挑眉道,“綠兒,你不聽我的?”
綠瀾無奈,只好戰戰兢兢地扶着燕纓走到了門口,害怕她被風吹涼,又趕緊關了半扇閣門。
燕纓摸到了門邊上,推了推,确定是可以扶的,便兩只手緊緊扶着門邊,對綠瀾道:“我還要燈籠。”
綠瀾是真不知小郡主到底想幹什麽,可郡主是主子,她只能依着她。
“郡主你扶穩了啊,奴婢很快就回來。”
“嗯!快點回來。”
燕纓說完,輕咳了一聲,眼前一片黑茫茫的,如若能看見就好了。
綠瀾聽她咳嗽就心驚膽戰的,提了燈籠來,遞到燕纓手中時,兀自輕輕顫抖着。
“燈籠是亮的麽?”燕纓歪頭問道。
綠瀾如實回道:“回郡主,是亮的。”
“那就好。”燕纓眯眼輕笑,一手提燈,一手扶着門邊,站得跟竹徑裏面的青竹一樣筆直。
綠瀾疑聲問道:“郡主,你這是?”
“等拂兒回來。”燕纓溫柔地說完,微微昂起了臉。
就算最後要別離,她也要拂兒記得她,只要她對拂兒好,拂兒一定就能記得她,不會把她給忘了。
不管那些流言蜚語是真的,還是假的,只要拂兒回到【春雨間】,這裏就是拂兒可以躲避風雨的溫暖方寸之間。
綠瀾驚眸看着燕纓,行宮流言四起,聽得多了,好多綠瀾都信了。
可小郡主還是一如既往地待楚拂好,甚至比之前還對楚拂好。
她實在是不懂,楚拂卷入這樣的流言,換做在灞陵宮中多半是要被處置的。
這邊楚拂一手提着昏黃的燈盞,一手抱着新借的醫書,走過幽靜竹徑,拐入了矗立着假山的庭中。
往日綠瀾候在【春雨間】門口等她,是不會提燈籠的。
今日怎的?
楚拂擡眼順着石徑望去——
小郡主披着雪色的大氅扶門而立,燈盞明亮的光暈照亮了她溫暖的笑臉,她歪着腦袋靜靜聽着小閣外的聲音。
“喳!”床頭小竹簍中的莺莺忽地叫了一聲。
燕纓皺眉回頭,循聲對着莺莺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噓,莺莺乖,你吵了,我就聽不見拂兒的腳步聲了。”
傻郡主。
楚拂啞然,眼眶微酸,提燈快步沿着石徑走來。
綠瀾發現了楚拂,輕輕地扯了扯燕纓的衣袖,“郡主,楚……”
“啊?”燕纓轉過臉來,扶着門邊一步踏出【春雨間】,嫣然輕笑,“拂兒,回來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小郡主的暖,是任何人都學不會的~
嘤嘤怪加油哦!
PS:這是今天掉落的第一更,第二更即将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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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