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拔毒

婢女們輕手輕腳地退到了門口,內侍們将郡主床前的屏風往外移開了三步後,也退到了【春雨間】門口候着。

秦王妃坐在燕纓身側,握着愛女的手——掌心已濕,已不知是她的,還是阿纓的?

說不害怕,那是假話。

燕纓閉着雙眼,其實還有些怕疼。

當溫暖的掌心貼上臉頰,燕纓忐忑的心終是有了一絲安然。

楚拂捧住了她的臉龐,柔聲道:“忍忍,會好起來的。”

“嗯!”燕纓點頭,拂兒的話,她信。

楚拂看了一眼許曜之,“許公子,可準備好了?”語氣淡漠,哪裏還有半點剛才的溫柔?

許曜之将燭臺放下,攤開了針囊,猶豫了一下,低聲提醒道:“楚姑娘,醫書你是真的看完了?”

“那便開始吧。”楚拂不給他遲疑的機會,也攤開了自己的針囊,拿了銀針出來,移近燭火上炙烤了一會兒。

許曜之在這個時候問她,言外之意不外乎是楚拂的針法是才學不久的。

秦王妃聽得明白,燕纓也聽得明白。

她靜靜地看着楚拂認真的臉,沒有心虛,沒有膽怯,眸光中透着一抹胸有成竹的光亮。覺察燕纓撓了撓掌心,秦王妃仔細辨認,原是燕纓在她掌心悄悄地寫了兩個字。

信她。

阿纓鮮少這樣信任一個人。

若不是探子一直盯着,秦王妃也不會這樣信任一個江湖醫女,或許,這就是楚拂的可敬之處,也是楚拂的可親之處。

那就賭一賭吧。

秦王妃沒有多言,只是默默地看着。

許曜之哪裏還敢分心顧看其他,他凝神執針,“楚姑娘,直刺,四白。”話音剛落,他的針尖與楚拂的針尖幾乎同時刺入燕纓的左右兩處穴位。

燕纓眉心一蹙,死死咬牙。

“直刺,睛明。”許曜之再道。

楚拂與他再次齊針而下,待緩了片刻後,兩人對着秦王妃拱手一拜,挪了挪身子,跪在了燕纓左右兩側。

秦王妃松手起身讓開了楚拂,看這兩人将燕纓的衣袖捋起,幾乎是同步的一針一針沿着經脈而下,直至,刺破中沖。

猩黑的血珠從中沖穴沁出,一滴一滴地落下。

秦王妃越看越是心疼,阿纓經年的積毒竟已這般深重,她不由得沉沉一嘆,腦海中又一次浮現出那個人的聲音。

“阿瑾,這個孩子要不得!”

她眼圈微紅,看向了燕纓的臉,她怎舍得不要阿纓?世上無人能懂,阿纓張口第一聲喊阿娘時,她有多麽的歡喜。

當初她賭了一回,生下了燕纓,如今她想再賭一回,賭她的阿纓可以遇難成祥,有朝一日可以真的好起來。

拔毒已成,郡主複明有望。

許曜之暗舒了一口氣,他悄悄打量楚拂,這個姑娘果然聰明,只短短幾日便将醫書上記載的針法學得這般透徹。

果然,沒有看錯她。

正當許曜之暗暗欣喜之際,楚拂挑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提醒道:“許公子,該收針了。”

“是,是該收了。”許曜之話中有話,與楚拂一起撤了銀針,拿了棉紗按在燕纓中指上止血。

燕纓忍痛忍了許久,她迫不及待地睜開眼睛,眨了眨眼,還是一片漆黑,“好了?”

許曜之點頭,“回郡主,好了。”

燕纓着急,“我問的不是這個好了!”

楚拂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調養幾日,慢慢來,是一定能看見的。”

“當真?”燕纓驚喜問道。

“嗯。”楚拂點頭,覺察到了許曜之看她的熱烈眸光,她故意不去看他,揭開棉紗瞧了一眼,看見不再沁血了,“郡主,民女去打盆熱水來,手上的殘毒得洗幹淨才行。”

“嗯!”燕纓莞爾,語氣卻有些複雜,“是要幹幹淨淨的!”

楚拂聽得奇怪,當務之急,并不是思忖這些的時候,當即對着秦王妃一拜,收好了針囊,退出了【春雨間】。

秦王妃坐回了燕纓身邊,拿出帕子給燕纓把額上的細汗都擦了,“阿纓感覺如何?”

燕纓嘴角往上揚着,“拂兒說我會好,我就一定會好。”

“盡說傻話。”秦王妃含笑說完,溫聲道:“阿纓,你就那麽相信楚大夫?”

“母妃難道不信麽?”燕纓盈盈輕笑,反問了一句。

秦王妃意味深長地回道:“這個嘛……”

不知怎的,許曜之總覺得秦王妃與郡主這會兒好像是話中有話地交談着什麽?這兒不便久留,還是早些退下得好,他收好了針囊,起身對着秦王妃一拜,“在下也退下了。”

“慢。”

秦王妃突然語氣一冷,眸光如刀,吓得許曜之慌然低下了頭去。

“王妃還有何吩咐?”

秦王妃輕撫燕纓的背心,歉聲道:“阿纓,母妃本不該在這兒處理這些事,擾了阿纓的靜養。”話鋒一轉,秦王妃冷冷睨看許曜之,“可我的阿纓并不是尋常姑娘,而是大燕的雲安郡主!有些事,阿纓你得好好學着,他日才不會被人騙,被人欺負。”

燕纓會心輕笑,“兒看得見的時候,就一直看着學着,兒看不見的時候,也一直聽着學着。母妃的每句教誨,兒都會時時謹記。”

這風向好像不太對。

許曜之悄然瞄了一眼秦王妃,卻被秦王妃的如刀眸光給逼得又低下了頭。如芒刺在背,啧啧心涼,思來想去,近幾日也只有流言一事能惹秦王妃不快了。

許曜之倒抽口涼氣,與其被動,倒不如主動,他突地跪了下去,抱拳道:“啓禀王妃,在下與楚姑娘絕無半點逾矩之舉,絕對是發乎情,止乎禮……絕不是流言中說的那樣!”

燕纓不聽還好,聽了就像是被什麽紮了一下耳朵,又紮了一下心。

發乎情,止乎禮?

拂兒分明說的是,他的事與她無關!

“許公子,你進行宮是來做什麽的?”燕纓冷聲反問。

許曜之正色道:“醫治郡主。”

“那怎會與拂兒‘發乎情’呢?”燕纓再問,如若可以看見,燕纓倒要看看,這許曜之到底生得如何?拂兒說的“無關”,怎的到了他這兒就成了“兩心相悅”了?

許曜之一時結舌,“在下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不知如何說,那便聽聽旁人如何說吧。”秦王妃站了起來,斜眼看了一眼門口的內侍,“把人帶上來。”

“諾。”內侍退下不久,便将紅染押了上來。

許曜之是認得紅染的,這姑娘算是行宮中對他最熱情的一個,她那點心思,許曜之心知肚明。

綠瀾瞪大了雙眼,看這陣仗,定是紅染闖大禍了,她不禁往後縮了縮。

“王妃饒命,奴婢知錯了!”紅染連忙跪地叩頭,見秦王妃沒有說話,便開始抽打自己耳光,“奴婢嘴賤,奴婢知錯了!”

一個比一個耳光響脆,聽得在場的所有人都陣陣心悸。

燕纓蹙眉,她早就知道紅染不安分,卻不想才離了【春雨間】數日,就這樣“禍從口出”了。

秦王妃一直沒有喊停,直到紅染打到雙頰紅腫,幾欲沁血,她才輕描淡寫地道:“拖出去,找主簿去了她的宮籍,找個人牙子打發了。”

“王妃,奴婢是真的知錯了!”紅染哭嚎着撲到了秦王妃腳下,她又驚又怕,不斷的搖頭哀求,“奴婢只是一時蒙了心竅,奴婢不是故意中傷楚大夫的,還請王妃看在奴婢多年照料郡主的份上,饒了奴婢一回吧。”她一邊說着一邊看向了燕纓,“郡主,你救救奴婢吧,救救奴婢吧。”

“蒙了心竅?”燕纓失望地搖頭,“誰那麽厲害可以蒙了你的心竅?拂兒是醫治我的大夫,你在背後胡亂說話,萬一把她逼走了,我怎麽辦?”冷嗤一聲,燕纓伸手摸到了秦王妃的衣角,“母妃,兒以為,罰輕了。”

紅染頹然癱坐在地,猝然吓得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秦王妃輕拍燕纓的手背,笑道:“阿纓,賞罰要分明,她伺候你十年有功,母妃就是看在這份上饒她一命的。至于……她出宮以後能不能活,就看她的造化了。”說完,她揮了揮手,內侍便将紅染給拖了下去。

許曜之的背心已經涼透了,哪裏還敢多言?

“許公子。”秦王妃轉過頭來,突然輕喚。

許曜之瑟瑟發抖,“在……”

“前幾日,楚大夫夜會于你,都說了些什麽?”秦王妃徐徐問他,許曜之不敢馬上答話,他飛快地思忖着,該如何說才能免過一罰?

燕纓揪緊秦王妃衣角的手一緊。

她分明是提醒過拂兒的,母妃還未睡,只要找母妃去召喚許曜之,定能免去這些流言蜚語。這也是燕纓在流言中聽到的最戳心的地方。

有什麽話不能白日朗朗下說呢?

秦王妃知道許曜之不會立即答話,她不緊不慢地道:“楚大夫是去問你阿纓咳血之事,分明是敞開門說的話,堂堂正正談的事,怎的到了府衛們的嘴巴裏,竟成了一樁豔談了?”

秦王妃連他與楚拂說的什麽都知道了!

許曜之越想越後怕,那他在竹徑與楚拂說的那些話,難道秦王妃都知道?

“王妃明鑒!在下與楚姑娘一直都是只言醫藥之事,并未談及兒女私情!”

“都聽見了?”秦王妃冷睨一眼站在門口的婢女與內侍們,“一個賤、婢嘴巴不幹淨,所以打發了,幾個府衛心思不正,所以杖了八十,沒死就繼續留用,死了就找個地方埋了。”

衆人噤聲。

“許公子。”秦王妃再喊許曜之。

許曜之總感覺今日是在被秦王妃淩遲,她越是不罰他,就越是讓他煎熬。

“還有什麽要說的麽?”秦王妃淡淡問完,又提醒道,“聖駕将至,如若再出什麽流言蜚語,傳到陛下那兒,事情可就不能像如今這樣處置了。”

許曜之顫聲回道:“不會……不會再出什麽流言蜚語了。”

“楚大夫畢竟是姑娘家,經此一事,只怕名節有損。”秦王妃故作琢磨,“你與她在宮外如何,是你們的事……”

“咳咳!”燕纓不喜歡母妃這句話,她輕咳兩聲,肅聲道,“許公子沒來之前,拂兒可沒有一點點流言。”

秦王妃知道她是想護着楚拂了,笑道:“阿纓說的是,确實是許公子來了之後,才出的這些破事。”

許曜之耳根發燙,“在下日後定當謹言慎行,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事出現了!”

“同在行宮之中,規矩還是要守的。從今日開始,非請脈的時辰,就請許公子白日在太醫院與禦醫們商讨醫道,晚上就早些回院休息,如無他事,不可再與行宮女眷交談,以免又招惹是非。”秦王妃的語氣淩冽,分明就是在警告。

“諾。”許曜之長舒一口氣,可還沒緩過來。

“尤其不可再接近拂兒!”燕纓說完,一本正經地道,“母妃,萬一又有哪個嚼舌根的瞧見了,又嚼出什麽流言蜚語來。”頓了一下,她話卻是說給許曜之聽的,“這宮中不怕死的人,還是有的!”

許曜之哪敢犟嘴,當即道:“諾。”

秦王妃欣然點頭,“綠瀾,過來伺候郡主先歇着,等楚大夫回來了,先給阿纓把手洗淨了。”

“諾。”綠瀾顫然點頭,低頭快步走到了床邊跪下。

燕纓剛想說什麽,秦王妃繼續道:“許公子,我還有些話想單獨問你,這邊就讓阿纓先歇着吧。請。”

“諾……”許曜之只覺腿軟,不知今日這禍事該如何收場?

燕纓雖然好奇,卻也不會胡鬧纏着秦王妃在這兒問個清楚,她現下只盼着楚拂快些回來,好設法把那夜的事問個清楚。

為何要不顧名節地夜會問他?

秦王妃與許曜之一起沿着石徑走下,來到了竹徑之中,恰好楚拂端着一盆熱水剛好踏入竹徑。

楚拂愕了一下,卻見秦王妃把随行的內侍與婢女屏退到了竹徑的另一端盡頭。

許曜之看見了楚拂,恍然明白秦王妃還想問的是什麽?

“楚大夫來得剛剛好。”秦王妃輕笑招手,示意楚拂過來。

楚拂惴惴不安,她端着熱水走近,對着秦王妃福身一拜,“參見王妃。”

秦王妃淡淡道:“人總會犯錯,可只要有悔意,仁心尚在,那便還是個好醫者。”

楚拂一驚,“王妃?”

“劉左院判都跟我說明白了。”秦王妃負手而立,掃了一眼這兒的青竹,“你因何夜會許公子?我想,大抵就是我知道的那樣。”

楚拂愧然,低頭道:“險些害了郡主,是民女的錯,還請王妃責罰。”說完,她便端着熱水跪了下去。

“你用心醫治阿纓,算是功過相抵,這件事就罷了,我不會追究。”秦王妃親手扶起了楚拂,眸光瞥到了許曜之身上,“如若這事傳到殿下那兒去,可就不是這樣處置了。”

許曜之知道秦王妃的意思,如今算是徹底斷了拿這事要挾楚拂的可能,雖然可惜,卻總比丢了命強。

“在下定會守口如瓶。”

“還有一事,我要提醒許公子。”秦王妃沒準備繞太多彎話,說得又狠又冷,“阿纓是我的心頭肉,如有不慎,我也會拿人償命的。”

許曜之的心啧啧生涼,都說宮中的女人惹不得,如今他不得不信了。

“在下謹記。”

秦王妃點頭,再看向楚拂時,她叮囑道:“我要阿纓這幾日安好無事,楚大夫,可行?”

“自當盡力。”楚拂肅聲回答。

秦王妃釋然輕笑,拍了拍楚拂的肩頭,“我從未看錯過誰,自然也不會看錯你。”說着,她又加了一句,“你讓阿纓看見了春暖花開,就憑這一點,阿纓信你,我也會信你。”說完,她對着許曜之道,“許公子,你也一樣,別讓我看錯了。”

“諾。”許曜之匆匆行禮,在秦王妃的默許下,快步走遠。

楚拂暗舒了一口氣,秦王妃走了幾步,回頭笑道:“楚大夫你這樣心性的姑娘,如若真看上他了,就是我錯看你了。”

“啊?”楚拂愕然。

秦王妃一襲華服站在竹徑之中,零碎的暖光從樹隙間落下,只見她嫣然輕笑,明豔沁心,即便是眼角已生了輕紋,還是讓人覺得很美,歲月靜好浸潤出的那種溫柔之美。

“照顧好阿纓。”秦王妃笑然轉身,終是走遠。

楚拂怔然回神,才想起竟忘了回一句“諾”。

微風徐來,幾片竹葉飄落,不偏不倚,有一片落入了盆中,晃碎了盆中楚拂的倒影。

小郡主如若長大了,也該是秦王妃這樣。

這樣……美好。

“拂兒……”

楚拂又一次恍惚了,腦海中竟浮現出小郡主站在竹徑上,回頭對着她輕喚,一樣地嫣然輕笑,一樣地明豔照人。

作者有話要說:鳶小凝弱弱的舉手說:秦王妃太飒了,我好喜歡啊!!!!!

嘤嘤怪快點好起來,成為小飒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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