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中秋節

唐将離停下腳步, 看着他問道, “你要作何?”

葉長箋壞笑道:“我聽說百花谷裏頭有許多仙草,放在那也是浪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海棠壽命已盡,牡丹剜自己的血肉替他續命,到頭來, 無非是一命換一命。

無論是人命亦或是天命,哪有這麽容易更改。

他們繼續往上攀登階梯。

葉長箋狀似不經意得問了一句,“唐将離,你說, 如果牡丹死了, 海棠還會活下去嗎?”

唐将離淡淡道:“我不是他, 不知他的想法。”

“若你是他呢?”

唐将離搖了搖頭, “福禍與共, 死生相依。”

葉長箋心頭一震,随即便心煩意燥起來。

他嚷道:“你這是什麽歪理。若是你死了,我肯定活得很好,吃的好,睡得好, 逍遙天下, 縱情四海!”

唐将離卻不生氣,看着他, 淡淡得笑了, “嗯。”

他突如其來地憤怒, “你笑什麽?你也該和我一樣,若是情人死了,也要好好活下去!”

他說着一拂袖,蹭蹭得爬着臺階。

唐将離不疾不徐得跟在他後面。

過了好半晌,才從後面傳來他清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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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要做到!”

葉長箋轉過身,氣呼呼得瞪着他。

唐将離緩緩搖了搖頭,“你這是強人所難。”

葉長箋怒道:“去你奶奶的唐門祖訓。你是死腦筋嗎?什麽從一而終,你們祖先是哪個?我把他叫上來我們好好聊一聊!”

唐将離淡淡道:“他已飛仙。”

葉長箋:……

他忽然笑了,“從一而終?上仙不能有七情六欲的罷,他怎麽從一而終?”

唐将離道:“正因如此,他立下祖訓。”

葉長箋道:“唐将離,你身兼七脈,将來一定能飛身成仙,為何這麽看不開。”

唐将離擡起眼定定地看着他,淡金色的眼眸中意味不明,他靜靜道:“我不想做神仙。”

這句話似乎包含了千言萬語,似乎藏着難以言喻的過往深情。

一塊石頭堵在了葉長箋胸間,他心頭一陣凄涼,酸酸澀澀,忽然想要喝酒,大醉一場。

借酒能消愁,消得又是什麽愁。

他與唐将離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覺得無比安心自在,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希望唐将離能夠長命百歲,無憂無慮。

但他既然已經重生,最後必須得回風鈴夜渡,他若仍像前世那般恣意妄為,恐怕唐将離也會不得善終。

他從未如此無措過。

就連前世知曉自己喜歡上了白無涯,也不像這般失了心。

白無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他們平素沒有交集,白無涯不會死的不得其所。

他不知還有多少時日可活,顧念晴的肉身損毀是早晚的事,而他也做不出奪舍的舉動。

要改變唐将離的想法,除非唐将離忘記他。

他腦中靈光一現。

傳說有一種古老的術法,靈絲消憶術,能夠抹去人的記憶。

他心裏有了這個念頭,便打算明日找李君言打聽一番,這是哪個修仙世家的法術。

葉長箋道:“好了,不說這個,我們去百花谷摘仙草吧!”

他說着來了興致,蹭蹭得往上跑,驀地停下了腳步,皺着眉頭扭頭看唐将離,奇怪道:“我們為什麽不禦劍?”

在皎月峽谷的時候,唐将離禦劍飛行的速度堪比流星雨!

唐将離走到他身邊,攬了他的腰,伸手抽出背上的寒劍往半空中一擲,抱着他輕飄飄得落到了劍上。

無需他掐訣,寒劍自動往前飛去。

宛如龜速。

葉長箋忍了半晌,還是說了出來,“唐将離,你別裝了,我已經見識過你有多快了。”

唐将離低頭望着他,“是嗎?”

這句話似乎要在腦子裏轉一個彎,等葉長箋明白過來,才目光炯炯得瞧着他,道:“唐将離,你老實告訴我,平日裏是不是都在看一些渾書?”

唐将離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沒有應他,只又目視前方,禦劍飛行,穿越了後山的傳送陣。

唐将離似乎對此地十分熟悉,無需點火提燈,兀自往前。

葉長箋擡頭望着他,“唐将離,你真的不是貓嗎?你的眼睛是什麽做的,在晚上還會發光。”

“其實你是貓妖吧?”

“幾百年的?”

“幾千年的?”

“肯定沒有上萬年,不然你早成仙了。”

“嗯。”

唐将離清冷得應了。

葉長箋絮絮叨叨,“唐将離,多說幾個字會死嗎?你悶不悶,一個字一個字得蹦。剛開始我還以為你是個結巴呢。”

“當時我就在想,可惜了這麽俊俏的小哥哥居然是個結巴,天可憐見,不知前世造什麽孽了。”

唐将離聽他唠叨了半天,微微得翹了翹嘴角,須臾又消失不見。

白霧散去,已經到了百花谷的領域,唐将離禦劍往下,抱着葉長箋輕巧得躍到了地面。

葉長箋彎腰拾起了枝條,将其攢成一團,使用馭火術點燃,往谷中走去,“唐将離,你知道哪種仙草能治心疾嗎?”

唐将離道:“百葛草。”

葉長箋又瞥了他一眼,“唐将離,你知道的蠻多的嗎。有時候我覺得你可能不止二十五歲。”

唐将離望着他,“如假包換。”

他說着走到一旁,彎腰摘下了一束香草,走到葉長箋面前遞給他,“是這個。”

葉長箋接過了,塞在懷裏,擡了頭正欲誇贊他,突然神色一凜,喝道: “誰在那?”

一抹白影從遠處的樹後躍了出來,往前飛奔。

葉長箋立刻提足追将上去。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此人非奸即盜!

那抹白影奔得飛快,葉長箋緊追不舍,雲水之遙的後山太大,而那人七繞八繞,顯然對此地十分熟悉。

眼見那人就快要奔出傳送陣,葉長箋張嘴狠狠咬開自己的右手手背,左手蘸血在空中劃下一道符咒,彎腰拾了地上一抔泥土往半空中一撒,“怨之土靈,皆聽吾令,追!”

泥土碰到空中懸浮的血符咒迅速化為一只黃鹂尋着那人的氣息往前飛去。

在黃鹂即将碰觸上那人的後背時,那人反手彈出一滴凝結的血珠,嗓音嘶啞,嘴裏快速念道:“怨之木靈,皆聽吾令,破!”

血珠落到地上,只聽“刷刷”得聲音,立刻從地面上生長出一根綠油油的藤條“啪”得一聲,虛聲急下,藤條抽打在黃鹂身上,将它打飛出去。

黃鹂倒飛回去,撞到參天古木上,登時化作細碎的沙土,灰飛煙滅。

五行咒法相生相克,而木能克土!

那人頭也不回的迅速跨入了藍色傳送門,消失在葉長箋的視線裏。

兩人急忙追了出去,雙雙越過傳送門,回到了雲水之遙,放眼望去,夜色如墨,幽深寂靜,宮殿聳然,空無一人。

葉長箋斂了眸子,森然道:“那人方才用的是風鈴夜渡的咒法。”

他說着輕笑一聲,意欲嘲諷。

“唐将離,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唐将離當然知曉,他握上葉長箋的手腕,“別怕,有我。”

四大世家結盟之後,加強了雲水之遙四周的防禦結界。而雲水之遙只在特殊的時節對外開放,是以雲水之遙的學子修服上都鍍有一層通過防禦結界的咒文。

因此能在尋常的日子裏進入雲水之遙的只能是雲水之遙的學子與四大修仙世家的長老。

那人顯然對雲水之遙比他更熟悉,卻會使風鈴夜渡的咒法,若是友,又為何要逃?實屬居心叵測。

葉長箋靜默半晌,道:“風鈴夜渡從不屑于往其他的修真道門派遣卧底。”

唐将離道:“我知。”

葉長箋擡眼看他,“唐将離,你究竟是太天真,還是太信我?”

唐将離望着他,只道:“我信你。”

信他的人不少,恨他的人也不少,卻沒有一個能讓他如此心潮起伏。

葉長箋張了張嘴,那句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最後硬生生得逼得自己咽了回去。

他曾經很想帶一個人回風鈴夜渡,最後只等來了灰飛煙滅的誅仙劍陣。

他不怕再次承受一次萬劍穿心,形神俱滅,卻只怕身側之人受到一絲痛苦。

葉長箋對他莞爾一笑,“走吧。牡丹他們還在等我們呢。”

“他們一定會很開心,這下兩人能健健康康,長命百歲了呢。”

唐将離攬着他的腰,抽出背上的寒劍往半空中擲去,抱着他躍到了劍上,禦劍而去。

他這次飛行的速度很快,只眨眼間,他們便到了那處偏僻的院落。

葉長箋興高采烈得推開朱門,卻發現朱門原本便是半掩着的。

院子裏頭靜悄悄的,昏暗的燭火透着窗戶搖曳。

葉長箋心裏起了疑惑,快步走到卧房前,推開房門。

海棠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上,懷裏抱着一件粉色芙蓉衫,他認得那是牡丹今日穿着的衣服。

葉長箋問道:“海棠,發生什麽事了?”

海棠不答他話。

葉長箋蹲到他面前,掰正他的肩膀,大聲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海棠擡起頭,諷刺得輕笑一聲,看着他的眼睛,輕聲問道:“夫人從未害過人,為何各位仙長不願意放過她?”

葉長箋心下一跳,愣在當場。

唐将離或許不會斬殺牡丹,但是雲水之遙其餘弟子不見得會放過他。

每斬一只妖邪,他們的修為就增進一分。

今日還是雲水之遙放假的日子,成群結隊的修仙弟子都在演武鎮上閑蕩。

他們能發現牡丹是妖,其他人也能發現。

妖終究是妖,無論怎麽遮掩氣息,仍舊會被發現,逃不過一死。

葉長箋放開了他,蒼白了一張臉把懷裏的百葛草扔給了海棠,“吃了它你的病就會好。”

說完後逃似的離開了院落。

他拔足狂奔,一口氣奔出十幾裏地,額間的血蓮脈紋若隐若現,最後奔到一處陰氣極重的亂葬崗停了下來。

“牡丹何在?”

“牡丹陰魂何在?”

他試着召喚牡丹的陰靈。

一次又一次得跪地啓動召喚咒,一次又一次咬破自己的手腕畫血符咒。

風平浪靜。

只有唐門散魄劍法才能将一只妖邪斬殺得如此幹淨。

牡丹已經魂飛魄散。

唐将離一直緊緊跟在他身後,于心不忍,走過去将他拉起來,抱在懷裏。

葉長箋氣得渾身發抖,眼角泛紅,強忍怒氣,聲音卻有幾分哽咽。

他一字一句地問道:“唐将離,究竟什麽是正,什麽是邪?”

“什麽是仙,什麽是魔?”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們唐門不是口口聲聲說着要一視同仁的嗎?”

“為什麽可以這麽殘忍?”

“牡丹也是活生生的一條命啊!”

漆黑的夜裏,空曠的亂葬崗上,回蕩着他悲憤的聲音。

唐将離緊緊抱着他,聽着他聲嘶力竭地怒吼。

沉默半晌,道:“葉長箋,當年你殺的那麽多人裏,也有像牡丹這樣,無辜的,活生生的性命。”

“所以,你不能再次入魔。”

“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但是我不願見你事後痛苦。”

唐将離知曉葉長箋并不喜歡殺人,他也不是無惡不作,只是有恩報恩,有怨報怨,宛若赤子,至情至性。

而對于葉長箋來說,當年入魔後的大屠戮,他不後悔,但是不代表當時他不痛苦。

他永遠也忘不了入魔那一刻,所接收到的天地間所有生靈、陰靈、魔靈的怨氣、憤怒、痛苦、不甘。

鋪天蓋地将他淹沒。

他們生前死後所經受的一切,全部加諸于葉長箋身上,撕心裂肺。

唐将離緊緊得抱着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一遍遍地低唱驅魔洗魂曲安撫他。

葉長箋漸漸平靜下來,額間眼角的血色脈紋退去,靠在他肩膀上休息了片刻,淡淡道:“走吧,去問問是唐門哪個英雄斬殺了一只上百年的花妖。”

他們再次踏進那所朱門時,海棠拿着剪刀正欲刺入自己的脖頸間。

葉長箋彈出一顆血珠落在地上,迅速地生長出藤蔓束縛了海棠的身體與手臂。

一根藤蔓“啪”得打落了海棠手裏的剪刀,葉長箋道:“先別急着死,我問你,殺了牡丹的唐門弟子長什麽樣?”

他竟不知雲水之遙這批看似扶不上牆的爛泥裏,還有一出手就能将一只百年道行的花妖打得魂飛魄散的英雄豪傑在。

海棠呵了一聲,“仙長不如現在就送我下去陪伴娘子。”他說完後閉了眼睛,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并不打算再與他多言。

葉長箋揮了揮手,一根藤蔓“啪”得打暈了海棠。

他靜靜道:“傳說修仙世家裏有一種的古老的術法,叫做靈絲消憶術,能夠消除人的記憶。”

“唐将離,你會嗎?”

海棠如果不忘記牡丹,會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自刎千百遍。

唐将離應了一聲,走到海棠的面前,手下掐訣,手背上顯現古老的金色咒文圖騰,他念着葉長箋聽不懂的咒語,伸出食指點在海棠的額間,一根銀色的絲線從海棠額間伸了出來。

唐将離将絲線扯了出來,揉成了團,往夜空中抛去。

線團化為點點銀光,飛向天空。

葉長箋道:“只有仙人的咒文圖騰是金色的,唐将離,你是不是快飛仙了?”

唐将離搖了搖頭,淡淡道:“我不會成仙。”

葉長箋彎腰拾起地上的百葛草,放到了海棠趴着的桌案上。

他走了出去,看到窗邊一株水仙花開得正盛。

侍女為牡丹所點化,牡丹身死,侍女亦沒了神智化作了原形。

他們兩人回到了雲水之遙。

葉長箋道:“你說今日在百花谷撞見的那個人與斬殺牡丹的人會是同一個嗎?”

唐将離道:“為何這麽說?”

“只是覺得太湊巧了。你覺得雲水之遙的弟子還有誰能夠一出手就将一只百年花妖打得魂飛魄散?”

唐将離道:“除了首席弟子,往年出色的弟子畢業後都直接編入了四大世家門下,回了各自的仙所,今年還未知。”

還有什麽時候能夠探清各門派學子的法術底細?

十月內部鬥法大會!

葉長箋想到了自己在皎月峽谷帶出來的法器材料,從懷裏摸了出來在唐将離面前晃了晃,獻寶似的,“你猜這個是什麽。”

一面破破爛爛,平平無奇的半面鏡。

唐将離淡淡得看了一眼,道:“陰陽鏡。”

十大仙器之一,威力在番天印之上。

葉長箋:……

他眯起眼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得打量唐将離。

最後還是将疑惑吞了肚裏,只道:“你猜我能不能煉成?”

唐将離望着他,眼裏有些許笑意,“嗯。”

葉長箋嘿嘿兩聲笑道:“我不能用風鈴夜渡的咒法取勝,也不能召喚鬼兵隊,只能靠法寶了。等我練個仙器給你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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