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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不上再裝死,爬起來就跑。鐘繼鵬使足了勁,緊趕着又補上一草叉,這一叉,直接把老王抽得趴倒在地上,不裝死也爬不起來了。

那時候,草叉都是木叉多,長長的杠子,前頭分成三股。老莊戶不喜歡用鐵的草叉,沉,不服使。鐘繼鵬兩叉下去,草叉前端就打斷了。幸虧是木叉,也要是鐵草叉,估計這老王就永遠不用再爬起來了。

旁邊幾個人看着怕出人命,這鐘繼鵬氣性一上來什麽都幹得出來的,幾個人就趕緊圍過去,拉的拉抱的抱,總算攔住了鐘繼鵬再來一叉。

老王半天才緩過氣來,躺在地上哎呦拉跨地直叫喚。

“哎呦,你個鐘繼鵬,你打我,你打我老社員,你打我老場頭啊你!”

“老你媽個X!敢騎到我頭上拉 屎了!”鐘繼鵬破口大罵。

幾個拉架的人連忙勸說鐘繼鵬,安撫他先去顧自家女人要緊。鐘繼鵬恨恨地扔掉打斷的草叉,回衛生室。

許多年後,二丫說起鐘繼鵬打場頭老王的情節,還是大喊解氣:

“我爸那人,冷不丁也能幹點好事。”

******************

馮玉姜大半夜被一輛毛驢車送進了鄉裏的醫院,她這次在床上整整躺了四十多天。

那時候一個鄉鎮小醫院,也沒有什麽太好的保胎藥,也就是打幾針黃體酮,吃點中藥,醫生的法寶就是卧床保胎。要說這卧床可真不是什麽好事,一天到晚,兩天到黑,就這麽躺在床上,連上個廁所都不給去,勒令在屋裏解決,真是比坐牢還難受。

馮玉姜想着自家花生地裏的草,想着分給自家的三畝麥茬地,心裏真要着火了。可她還真不敢跟肚裏的小東西犟,只要她下床活動一多了,出血的現象就明顯,就只好老老實實躺着。

整天就這麽躺着,二丫或山子一天來給她送三頓飯,有時候鐘繼鵬也會送飯來。不管是誰來了,床底下那個蓋着的灰色瓦罐,就歸他處理了,處理的不及時醫生還要叨叨兩句。

那是馮玉姜用的尿罐子,罐子上系着拎繩,看着山子跟二丫拎出去倒了,馮玉姜還不覺得什麽,看到鐘繼鵬一臉平淡地拎出去倒了,馮玉姜簡直覺得天上要下紅雨了。

鐘繼鵬,還真是拿這個鐘家小五子挺重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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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那一攤子事,怎麽弄?”馮玉姜問。

鐘繼鵬說:“我找隊長說了,我說你自己看着辦,要是打算讓鐘家這好幾口人餓死,你就別管!”

“隊長叫人幫忙種了?”

“說了,麥子照人口分。麥茬地,隊裏找人給種上了,主要還是傳軍牽的頭,又找了兩個人手。傳軍這孩子,比他爸媽強。花生地裏的草,山子跟二丫抽放學的功夫,也耪得差不離了。”

馮玉姜說:“兩個孩子下田去耪地,你倒是真能看的下去。”

“你行了吧你,慫女人!我這一陣子忙得顧頭不顧腚,你就少牢騷點吧!”

鐘繼鵬的口氣并不和軟。馮玉姜喝着粥,就笑了。

“你忙就忙,顧家就顧家,你非得罵我一句能舒坦還是能怎麽地?”

鐘繼鵬說:“我罵你就是能舒坦,怎麽地?”

馮玉姜懶得再理他了。只不過有件事,她還是沒放下心來。

“那場頭老王,怎麽樣了?”

“老王?能怎麽樣?活着呢!三年兩年死不了。”鐘繼鵬說。看到馮玉姜不滿的眼神,才細說道:

“你們也是笨,二丫本來拎着個桶呢,剛澆過園的桶,濕的,裏面一粒麥子都沒有。老王拿來栽贓的口袋,咱家沒有,是生産隊的,本來擱在他場屋子裏的。你說你一個兔子膽的大肚婆去偷麥子,誰信?”

馮玉姜說“這樣就行了?他不咬了?”

“也不是,他還說你先偷了口袋呢!他那事,有人經眼了。謝老三鄰居家的女人,揭發謝老三家的背了兩回麥子回家,你出事那天晚上就背了一回。生産隊到謝老三家裏一翻,就給翻出來了,新麥,還沒幹好呢!那女人就把老王捅出來了。估計老王自己也沒少往家裏倒騰。”

謝老三家鄰居的女人?馮玉姜想了想,想起來是誰了,心裏仍舊有些疑惑。

“你說張老二的女人?她怎麽就逮準了時機幫了咱的忙?”

鐘繼鵬的臉上就有了某種別扭的表情。

“謝老三家的勾搭過張老二,讓張老二給她家做白工。”

馮玉姜驚愕了半天,才閉上嘴。這年頭,這樣一個民風淳樸、傳統守舊的小村莊,竟也有這樣的極品。要說鐘繼鵬當初沾上這麽個女人,還真夠沒臉面的。

農歷六月初六,馮玉姜忽然就臨産了,離正日子還有二十多天,馮玉姜壓根就還沒準備東西。當天早上她吃了鐘繼鵬送來的菜粥,鐘繼鵬剛走沒多會子,就覺着了,肚皮一陣陣的緊縮着,一陣陣的痛。

這感覺,馮玉姜不陌生,有了前邊四個孩子的經驗,她倒也沒有緊張,從容地叫來了醫生。

馮玉姜前邊四個孩子都是在家裏,兩個大的是接生婆給接生的,後邊兩個小的,在家裏自己生下來,家人喊赤腳醫生來剪斷臍帶,就成了。馮玉姜這頭一回進了醫院的産房,很快就順順當當生下了鐘家小五子。

一點都不意外,是個小小子,不胖,小胳膊小腿都細細長長的,身量也長,一看将來就能長個大個子。

因為住院加早産,馮玉姜根本就沒準備嬰兒的包被子,接生員就去找馮玉姜自己的衣裳。接生員很有經驗地拿了馮玉姜一條洗幹淨的褲子,那時候化纖的衣服還是時興貨,農村女人的衣裳不外乎都是棉布的,穿舊了的,恰恰軟和。

接生員把紅蟲一樣的嬰兒放在褲子上半部,褲裆往上,小腦袋正好從褲.裆裏露出來,把兩條褲腿兒從小脖子下邊交叉過來,再從嬰兒身後拉過去,便嚴嚴實實把小嬰兒包裹了起來。

這褲子包嬰兒,可比上衣好用多了。

馮玉姜忽然想起前世小兒子是在這年秋後生的,而現如今,是六月裏。

接生員包好了嬰兒,攙扶着馮玉姜從産床上下來,馮玉姜自己收拾好衣服,慢慢地走回了病房,接生員抱來小兒子,放在她身邊。

“有福之人生在六月,無福之人死在六月,這小小子,是個有福氣的。”接生員笑着說。

作者有話要說:

☆、月地裏

鄉醫院離着供銷社不遠,鐘繼鵬接到信兒趕來時,小五子已經包裹得好好的躺在馮玉姜身旁,馮玉姜半躺着靠在病床上,仔細地盯着小兒子看。

“像誰?像我不?”鐘繼鵬伸頭湊過去。

馮玉姜沒搭言。鐘繼鵬自己細細看了好一會子,說:“這剛生出來的鮮孩兒,也看不出來像誰。”

馮玉姜瞟了鐘繼鵬一眼,沒反駁他,可是這孩子,實實在在随了馮玉姜,随得那麽真切,模樣秀氣氣的,根本不像鐘繼鵬。

被馮玉姜那麽一瞟,鐘繼鵬開始找理由圓自己的話。

“小孩子,長相不作數的,長大了肯定随我。要是随你也行,個子可千萬不能随你,你看你長得還沒個刷疙瘩高。”

刷疙瘩,是當地刷鍋的工具,也叫“刷把兒”,用打掉糧食的高粱穗子紮成,也就兩拃來長。馮玉姜身量的确不高,又顯得瘦弱,被鐘繼鵬這樣貶巴了,也不想惱。

她自己也不希望孩子随了她的身高。

“你家這孩子,長胳膊長腿,一看将來就能長個大高個子。”說着話進來一個護士,伸出手指點了點嬰兒紅紅的小臉,轉向鐘繼鵬。

“你這人,真不知道體貼,她生完了孩子,連口水還沒喝上呢!”

當地對産婦禁忌很多,包括産婦不能喝白水,一定要放些子東西在水裏才能喝,說不然會落病。鐘繼鵬這才想起自己匆忙過來,是空着兩只手的。他轉身出去,不多一會兒拿了包紅糖進來。

馮玉姜喝了鐘繼鵬倒的紅糖水,在床上躺下,鐘繼鵬也在病床邊坐下,眼睛盯着小嬰兒,嘴裏跟馮玉姜說:

“我去找個毛驢車來用用吧?”

馮玉姜說:“行啊,你順便去場上多扯點麥草。”

孩子一旦生下來,也就可以出院了,那時候還沒見哪個女人生完了孩子需要住院的。兩人兩句話就安排妥了出院的事。鐘繼鵬牽着驢車,驢車上鋪了麥草,拉着自家女人和新生的小兒子回家去。

生孩子扯麥草,那是必須的。要知道産婦生完了孩子,身上一時半會兒幹淨不了,那時候也沒那麽多女性的衛生用品,老百姓也沒有別的法子,就是給産婦身下鋪一層厚厚的麥草,吸髒,軟和,要是冬天的話還保暖。

可這是六月裏,三伏天。

有福的孩子生在六月,不用挨凍啊,要知道那時也沒見過空調,小嬰兒的屋子裏又不敢生爐子,怕有煤氣,十冬臘月生下來的孩子,整天裹得厚厚的,換一回尿布,就得挨一回凍。六月裏生的孩子就享福了,不用挨凍,好擺弄。

可大人就受罪了。坐月子的規矩多着呢,三伏天裏,呆在屋子裏悶着,還要穿着長衣服,不興露出胳膊腿,不興吃涼飯,一定要熱乎乎的,不興洗澡洗頭,怕落下産後風……只能說,那滋味真不是容易熬的。

産婦吃東西的規矩也多。除了不興吃涼飯喝白水,還包括不興吃“樹頭子”,但凡樹上結的,都歸于“樹頭子”之列;不興吃油炸的東西,不興吃生的東西,不興吃菜葉子,不興吃蔥姜蒜,不興吃熬過的油……

不然就會“差奶”,奶水就沒了。

馮玉姜真不知道這些“不興”都是怎麽興起來的,到底是怎麽來的規矩呢?她前世伺候兒媳婦坐月子,聽人家醫生說過,這麽多“不興”根本就沒有道理。可現在,馮玉姜沒人去講這個理,

孩子生下來三天,照例要到娘家門上報喜。

生孩子報喜,要帶上紅蛋,去娘家門上放鞭炮。紅蛋是把雞蛋煮熟了,用紅顏料染的。當地農村各個小賣部裏都會賣這種染紅蛋的顏料,生女孩,染成水紅色,生男孩,染成大紅。娘家的親戚朋友看到紅蛋,不必問,就知道生的是男是女了。

紅蛋的數量,最吉利的是九十九個,可現下雞蛋還屬于稀罕物,莊戶人家除了逢年過節,輕易是不舍得吃雞蛋的,一個雞蛋,拿到供銷社能換回兩盒火柴呢!老百姓沒那麽大的財力,一般都是準備十九、二十九、三十九個紅蛋,帶“九”的數字就可以。

依着鐘母的意思,這孫老太家再好,也不過是個碰巧認下的幹親,犯不着這麽正兒八經,但馮玉姜不同意,人孫老太一家真沒拿她外氣,對她足夠好了。

鐘繼鵬對此有自己的心思,孫家家大勢大,跟孫家結交也沒有虧吃,再說,的的确确欠着人孫老太的恩情呢,不去報喜,要留話給人家說,去了,又不是什麽壞事。

鐘繼鵬是帶了三十九個紅蛋,買了一大挂鞭炮,去孫老太家報的喜。頭晌去的,下午回來,明顯喝了酒,不過倒是沒喝醉,他不能喝醉,回來時自行車後頭帶着個筐子,裏面放着娘家回禮的生雞蛋呢!

閨女生孩子報喜,娘家給回禮,風俗都是這樣的。這報喜用的是煮熟的紅蛋,回禮則都是生的雞蛋,疼閨女的人家,給的雞蛋會比報喜的多,有的還會再給兩斤小米和紅糖。這些東西,都是留給閨女坐月子吃的。

孫老太家給鐘繼鵬帶回來的,是六十九個雞蛋,還有五斤小米,四兩胡椒。

産婦坐月子,這不能吃,那不能吃,雞蛋和小米是最佳的營養品了。雞蛋煮成荷包蛋,放紅糖還有胡椒粉,連湯帶水地吃,這在當地有個專有名詞,叫“雞蛋茶”。

産婦吃胡椒,可以驅寒氣,防止産婦受寒,還能保護嬰兒吃了母乳不拉稀。有沒有道理,沒人說得清,反正當地女人生了孩子,都要吃的。

鐘母再惡,也得給兒媳婦伺候月子,這也算是當地不成文的規矩吧!哪家的婆婆平白無故不給兒媳婦伺候月子,那是要叫人戳脊骨罵的。不過這伺候月子是怎麽一個伺候法,差別可就大了。

馮玉姜剛出院回到家那天,下了毛驢車,便有好些子左鄰右舍的女人來看新生的嬰兒,鐘母當着那些人的面,端了一碗雞蛋茶來到馮玉姜床前。白瓷大碗裏卧着五個荷包蛋,放了夠量的紅糖和胡椒粉。

馮玉姜也當着衆人的面,叫二丫拿了兩個碗來,把這碗雞蛋茶分成了三份,給了鐘母一個雞蛋,也給了剛子一個,分好雞蛋,另外再續上熱水,放上紅糖,叫二丫端去給鐘母。

上敬老,下愛小,這也算是個媳婦該有的禮節吧,媳婦會把雞蛋茶分給婆婆吃,其中也有感謝婆婆伺候月子的意思。

剩下三個雞蛋的雞蛋茶,就是馮玉姜生産後的第一頓飯。

這之後,鐘母其實根本就沒再管過馮玉姜。馮玉姜也不指望鐘母照顧她,二丫跟山子都放暑假了,二丫照顧她,比鐘母要舒心的多。飲食不外乎是這樣的:每天早晨三個雞蛋的雞蛋茶,有時二丫放了四個,馮玉姜也就會給剛子一個;中午小米飯,晚上小米飯。

那小米飯不像平常吃的小米飯,比米飯稀,比米粥稠,做的軟軟的,吃的時候放紅糖,這種專給産婦吃的小米飯,叫做“米粘食”。小米補中氣,産婦生孩子之後體虛,吃這東西是很好的。

馮玉姜坐月子,二丫俨然成了家裏的小主婦。

二丫覺得,她媽還是吃得少了,不說旁的,奶水就不足。奶水不足,說明産婦沒吃好,營養沒跟上。

二丫決定給她媽加餐。第六天,二丫早晨做雞蛋茶,雞蛋放了五個。

馮玉姜見雞蛋多了,按習慣給了剛子一個。剛子九歲,正是記吃不記打的時候,看見什麽能吃的東西都想咬兩口。盡管背地裏被山子跟二丫訓過了,但一見到白白軟軟的荷包蛋,還是管不住嘴。

第七天,二丫就把雞蛋增加到六個。

“你當上小財主了,怎麽弄了六個雞蛋?家裏那幾只雞一天下不了兩個蛋,這樣子下去,報喜拿回來的六十九個雞蛋,能夠吃幾天的?”馮玉姜說二丫。

“吃光了讓我爸去買,媽你生小弟,難道還不給吃飽?鄰居嬸子說月地裏吃不好,會傷身的。你要是真舍不得,你就別分給剛子,他吃什麽都能飽。”

第九天,該送米子了。在其他很多地方,生孩子辦滿月酒。在這裏,生孩子也有類似于滿月酒的禮俗,叫做送米子。

送米子,親戚朋友都來賀喜,這其中主要還是娘家人。馮玉姜前面四個孩子,因為根本沒有娘家來客,都是冷冷清清的。

來客一般會帶着糧食、紅糖、雞蛋、花布之類的東西到産婦家裏來,看望嬰兒。這花布過去也有講究,三尺花布,生男孩一般送的紅花布,生女孩一般送的是綠色或水紅色花布。

家裏的至親,像姥姥,姑舅兩姨,還要給嬰兒送上一份見面禮錢。

如果生的是男孩,就是在第九天送米子,如果是女孩的話,第十二天送米子。

這個地方,其實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單從一出生,就弄出這麽多不一樣來。

作者有話要說: 很鄉土是不?想起小時候去別人家送米子,看小寶寶,吃紅雞蛋,都是小孩子最興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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