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少肝肺

得了前世那一身月子病的教訓,馮玉姜這回坐月子做的還算踏實。她太知道那月子病的罪,她現如今也就三十幾歲的人,胳膊腿動不動酸痛,氣虛怕涼,腳後跟一到春秋天裂口子,還不都是月子裏落下的!

都說月子病,月子養,月子裏養不好,其他時間吃藥打針治也沒什麽用。馮玉姜尋思,小兒子出生,這是她最後一回坐月子了,自己便橫下心來,就算真倒了油瓶,就算那幾口人吃不上飯,她也要先把月子養好。

就算不為她自己,她也得為那幾個孩子留個好身體。想透了這一層,馮玉姜甚至默許二丫殺了只老母雞。當然,湯是她喝了,肉是大家合夥吃了,她吃着孩子看着,她吃不下去。

鐘家一時當然不會吃不上飯,有二丫跟山子,剛子也開始幫忙燒火了。

問題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鐘家這陣子錢頭上可不寬綽了。

馮玉姜一冬一春賣油煎包掙的錢,本來也就一百來塊錢,偷偷給了東子五十,給山子、二丫交了學費,家裏零零碎碎花一部分,再加上頭陣子她住院養胎,這錢已經光滑的了。

好在送米子時孫老太、孫家二哥合起來給了七十,加上其他親戚零碎給的,共計收到了一百五十二塊錢。置辦菜水、雞蛋,花光了鐘繼鵬身上的錢還沒怎麽夠,如今這一百五十二塊錢就成了馮玉姜家所有的財産。

為這一百五十二塊錢,鐘母撂了好些天臉子,她毫不含糊地認為,這個錢,賬目明确,不是馮玉姜賣包子,賺了賠了說不清,既然收了這麽多錢,馮玉姜就應當主動交到她手裏。

鐘母當家當慣了。

然而不管她怎麽冷臉生氣明示暗示,馮玉姜就是不搭理她這個茬。錢,是親戚們當着馮玉姜的面,一個個放到絨線帽子裏的,那是給小五子的,鐘母要是開口硬要,還真是沒有理據。

讓孫老太那麽一敲打,再加上馮玉姜也不那麽怵她了,鐘母一個人折騰了好多天,甚至罵了鐘繼鵬兩回,馮玉姜統統不理,鐘母到底沒能要到這一百五十二塊錢。

小五子還小,馮玉姜一時半會兒也沒法做什麽掙錢,這一大家子還要開銷,孩子還要上學,想起二丫當初為了跟鐘母要八塊錢學費挨罵辍了學,馮玉姜打定主意,就是要把這錢攥在自己手裏。

本以為有了這筆錢,可以暫時松一口氣的,沒成想,一道硬杠杠又讓馮玉姜迎頭趕上了。

七八年,上頭開始推行計劃┊生育,兩年之後推開到農村地區,八一年夏天,當地開始貫徹計劃┊生育┊政策,硬杠子下來了,凡是八一年元月之後出生的計劃外,都要罰款。

馮玉姜還沒出月子,生産隊長跟大隊支書就上門了。

罰款兩百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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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劃┊生育這事兒吧,農村基層開始也是不怎麽太計較的,曾經有一度,大家相信人多力量大,放開了肚皮生。一下子就要讓當時沒多少文化水平的農村轉變過來,哪那麽容易。

漸漸地,就接受了。

兒多老母苦,你種棵西瓜,小瓜鈕兒留多了還長不好呢,這事馮玉姜能想通。真能由着她的心願,一對夫妻一對孩,一兒一女,齊備了。她前世到了老年,不管是城市農村,大家想法不一樣了,放開了給生,也沒有人再像她家這樣生上五六個的。

如今,幹部上門了,拿錢吧!

鐘母當時就撒潑哭開了。二百塊錢,她當初買下馮玉姜才用了兩塊錢,現如今,沒滿月的這個小五子,要兩百塊錢,賣了他能值嗎?

鐘繼鵬上班去了,隊長跟支書堵着大門,也不進來,就是宣傳政策,然後,讓交錢。

估計這兩位也就是瞅準了鐘繼鵬不在家,先來打個緩沖的。要知道那個場頭老王,叫那鐘繼鵬兩木叉抽的,到現在走路還佝偻着腰呢。

硬的怕橫的,橫的怕楞的,楞的他還怕不要命的。隊長幹部盡管硬棒,也不想跟鐘繼鵬硬沖突起來,只好先來找馮玉姜,跟她說道理。馮玉姜聽了幹部的話,想了想,就說:

“我交。你給我緩兩天。”

馮玉姜前世見識過了,這個事吧,你不能不聽,不能耍橫,它是大形勢。

晚上鐘繼鵬來家,一聽就急了。

“哪來那麽多錢?我就不交,我看大隊裏那幾個熊玩意兒能把我怎麽地!”

馮玉姜說:“該咱交咱交,不就是兩百塊錢嗎,錢是人掙的,這計劃┊生育是大形勢,人不能跟形勢擰着來。”

“兩百塊錢,你看看咱家裏哪兒能踢打出兩百塊錢來!我就不交,他們不說小五是多生了的嗎?有本事他們把小五掐死,看能不能抵兩百塊。”

馮玉姜一聽他這話忍不住來了氣,就說:“這商量事兒呢,你淨撿這些少肝肺的話說,有用嗎?這是上頭的政策,先不說你能不能擰過公家,就說你自己吧,你也不想想,你端着供銷社的飯碗呢,公家想拿捏你,還不容易?”

鐘繼鵬脖子一梗:“我就不相信,他大隊支書還能管到我供銷社去!”

這個人,看着讀過書認得幾個字,好好的道理怎麽就講不通?簡直是燒不熟煮不爛。馮玉姜索性不理他了,自己思量着怎麽湊夠這兩百塊錢。

******************

鐘繼鵬兩天後就軟了。

公社的幹部找了他談話,意思明白的很:要是跟你認真,你這工作也不用做了,回家去抱孩子吧!再僵下去,不止工作,該到你家裏拿東西了。

有了那一百五十二,鐘繼鵬跟人借了二十塊,馮玉姜手頭上原先還剩下十多塊錢,又趕緊賣了兩只下蛋雞,總算順利湊齊了二百塊罰款,在幹部第二次上門時交了上去。

這下子,家裏真是光光滑滑的了。

眼看着暑假快結束了,三個孩子一開學就要交學費,拿什麽交去?這天晚上鐘繼鵬喝了點酒,坐在床沿上抱着小五發呆。

小五小五地叫,索性就成了名字了,也沒再另外起名,反正等他大一些,是要正經八百起大名的。

“小五,小五,我的兒,誰給我兩百塊我就能賣了嗎?”

“說的什麽話,誰給你兩萬塊,你能真賣了他?”馮玉姜呵斥,她抱過小五,放到床上,對鐘繼鵬說:“我跟你商量個事。”

“什麽事?”

“你去跟他奶說說,她得給我看小五。”

“看孩子?”鐘繼鵬擰眉頭,“她怕是不願情。”

馮玉姜說:“不願情也得願情。家裏那幾畝地,也就糊個嘴。我這再有兩天就出月子了,我想幹點什麽,看能不能掙兩個錢,孬好把家裏零花銷解決了。”

馮玉姜現在說話,口氣是越來越幹脆了。

鐘繼鵬想了想,說:“家裏有地,有出産,幾口人餓不着,我每月能領三四十塊的工資,零花銷應該也不愁。雖然說這回罰款借了點錢,但日子還是過得下去的。”

“那七八畝地,活兒都壓在我一個人身上,他奶不給我帶小五,你叫他奶自己去種?你那點工資是能夠油鹽火耗的,山子眼看着讀高中了,怎麽辦?”馮玉姜反問。

鐘繼鵬半天沒吭聲。

鐘繼鵬不敢說,這兩天鐘母在他面前嘀咕,要讓二丫辍學,說正好叫二丫看幾年小五,等小五離手了也該找個婆家出門子了。

馮玉姜現在是家裏僅有的勞動力,肯定不能呆在家裏看孩子。鐘母這是看小五沒人帶,怕落到自己頭上,就打起了二丫的主意。鐘繼鵬不敢說,他知道要是說出來,馮玉姜肯定惱得慌。

“你自己跟他奶說,還是等我去說?”

鐘繼鵬吭唧了半天說:“我去跟她說。”

不知道鐘繼鵬是怎麽跟他媽說的,反正鐘母又狠狠地撂了好幾天臉。但馮玉姜一出月子,二話沒說就把小五抱給了她。

“媽,小五喂飽了,幹淨的尿布放在這兒,都交給你了啊。”

馮玉姜說完,扭頭就走。她知道,她必須得這樣做,不然這個家就揭不開鍋了。反正,她料倒了鐘母不敢也不能虐待孫子。

******************

從住院養胎開始算,馮玉姜這都兩個半月沒出來了。

她先到幾塊地裏看了看莊稼,花生地裏有大草,地瓜地裏也搖曳着狗尾巴草,棒子地頭上叫誰弄斷了好幾棵,但是,都好好長着呢!

馮玉姜想,莊稼長起來了,有幾棵草,無非是難看一點,反正也吃不了莊稼,随它去吧。她在街上轉了一圈,想要買些料子做涼拌菜,才發現上輩子她晚年随處可見的涼拌菜,現在這鎮上很多原料都買不到。

油炸豆腐絲可以自己做,豌豆苗可以自己發,海帶倒有賣的。石花菜、粉皮、皮肚、面筋、豆腸這些東西,街上根本就見不到。加上這兩個多月她沒法理事,她家菜園裏能用的菜也沒有,黃瓜、洋蔥、芫荽這些子都得花錢買。

材料種類少不說,什麽都靠買,就掙不到什麽錢了。馮玉姜才發現,她心裏邊一直琢磨的涼菜生意,不是那麽好做的。

對了,涼粉!

馮玉姜猛然想起,上輩子她晚年喜歡自己做涼粉吃,涼粉這東西成本小,原材料也簡單,只需要當地的地瓜澱粉就行了。上輩子記得當地的涼粉種類也很多,算是一樣特色小吃,只不過現在還沒有怎麽出名。

除了地瓜涼粉,還有豌豆涼粉,綠豆涼粉,她要想多一些花樣的話,豌豆澱粉也能買到。

現成的東西,馮玉姜立刻就動手準備。

涼粉做起來并不難,清水燒開,像家常做糊糊那樣加入濕澱粉,不停地攪拌,煮熟後趁着還沒凝固,盛到瓷盆裏自然放涼,就成了大塊的涼粉了。當然,火候啊濃稠啊需要經驗來掌握。

第二天上午,馮玉姜的涼粉生意開張了。也就是一個手推的獨輪車,兩邊兩個刷幹淨的長筐,一邊長筐裏放着帶托盤的木杆秤,裝調料的瓶瓶罐罐,小盆子裝着的配菜等等,另一邊長筐裏是兩個瓷盆,遮着雪白的蓋布,盆裏是潤白透亮的大塊涼粉。

做得好的地瓜涼粉是半透明的,不像豌豆涼粉那樣潔白,潤白裏帶着點鴨蛋青的顏色,但口感特別筋道,帶着一股子地瓜的清香甜美。

有的地方吃涼粉,不用刀切,用一種帶孔的淺勺子——锼子把涼粉削成細長的條。馮玉姜覺得,地瓜涼粉筋道彈牙,還是切塊比較好吃。

“地瓜涼粉,剛做的。”馮玉姜推着手推車,專門找人多的地方吆喝起來。很快就有個中年男人走過來,掀起瓷盆上的蓋布看。

“做的蠻好,沒有沒攪勻的粉疙瘩。”中年人說,“怎麽賣?”

馮玉姜說:“一毛五一斤。”

“貴了。”中年人說,“豆腐也才賣一毛二呢,人家那用的豆子,你這就是一點澱粉加上水,用不了一毛五。”

馮玉姜笑着說:“豆腐你整塊買回家,這涼粉我給你油鹽醬醋調好了,你回到家就能吃。買一斤嘗嘗吧,你看我這涼粉,拿根筷子都能挑起來不碎,筋道,好吃。”

中年人看了看另一邊的調料配菜,說:“行,來一斤。我進屋拿盤子。”

馮玉姜把菜刀在水裏沾了一下,輕輕切下一塊涼粉,稱了稱,說:“一斤多了點,算你一斤吧。”她把這塊涼粉放進水盆裏過了下水,放在盤子裏,輕輕切成長方的塊兒。

地瓜涼粉切的時候得要沾水的,因為地瓜涼粉筋道,還有點黏性,不沾水不好切,粘刀。

馮玉姜一樣樣拿起調料,在涼粉上頭加了紅紅的辣椒油、翠綠的的芫荽、淺黃的麻鹽,淋上香油、香醋、醬油、大蒜汁,這一盤涼粉就算調好了。

一大盤瑩白的涼粉,上頭澆着鮮紅翠綠的配菜,底下淺淺浸着醬紅的調料汁,看着就十分饞人。

這麻鹽,是馮玉姜特別炒制的,算是她“馮氏涼粉”的一個特色,就是把白芝麻加上鹽,在鐵鍋裏小火炒熟,上石臼子磕成粉,就成了淺黃色,老遠聞着就噴香,吃着就更香了。

中年人眼睛看着,直接就拿手捏了一塊放進嘴裏,涼粉入口,滑溜溜地就下了肚,中年人笑笑說:

“還真是不錯。”

生意開了張,買涼粉的人漸漸就多了。午飯過後,馮玉姜賣光了一多半涼粉,滿心歡喜地推車回家。

剩下的沒工夫再賣了,她得先回家給小五喂奶,剩下的晚飯前再上街賣。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橙子家鄉的涼粉,地瓜涼粉筋道甜香,豌豆涼粉細滑雪白,綠豆涼粉嫩黃可人,防暑消夏,呀呀呀,不能再說了,吃貨一枚,有讀者早已經鑒定完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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