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番外一:那年那月
落日時分,一道道狹長的影子拉在地上,在大片的花生地裏挪動。稀稀疏疏的花生苗才長出幾個葉,便已經幹旱得黃黃瘦瘦的了,看來也不會有什麽好長勢。這莊稼快幹死了,雜草卻長得時分頑強,溝壟上一層細細密密的小草。
鐘傳秀早就渴了,地頭上就有生産隊帶的那水,兩個黃白色的大塑料桶,能裝二十斤的那種,水當然是甜的,清泉河的水,村裏人埋了大水泥管子,沙濾過的,清涼解渴,但鐘傳秀咽了口唾沫,卻根本沒打算去喝。
那兩桶水,生産隊裏誰去喝誰喝,老頭子,男壯年,小青年,老婦女,拖鼻涕的半大孩子,莊戶人不講究,都是拎起塑料桶,嘴對着嘴,脖子一仰,咕嘟咕嘟喝上一氣子,放下桶,抹着嘴角流出的水,滿足地一聲喟嘆。
這一天到晚,有多少男女老少的嘴,就着那壺嘴喝過水了?
鐘傳秀并沒有潔癖,可是……明天想法子自己帶一壺水來吧!就刷一個幹淨的酒瓶,裝一瓶帶來。
耪地這樣活,有人幹得十分快,至于那草有沒有耪掉,他可就不管了,反正遠遠看上去是耪過了的,生産隊長又不能一壟一壟的仔細看,也有人幹得慢些,老的,小的,幹活太仔細的。
鐘傳秀十七歲,作為一個幹農活的姑娘,她實在顯得身單力薄了,随她媽那個頭,盡管幹起活來十分拼命,卻又因為老實,幹活仔細,不會取巧耍滑,便叫旁人甩在後頭了。
鐘傳秀擡頭看看,地頭上已經開始收工了,早耪到頭的人,開始扛着鋤頭,拖着步子走家,她再看看自己前頭那半截子溝壟,埋下頭去趕緊揮動鋤頭幹活。不意外的,她眼角瞄到一個身影,正迎着自己的地壟耪過來,鐘傳秀便抿着嘴悄悄笑了。
陳東自己耪到頭了,回身看看,那個纖細的影子還在地當中埋頭幹活呢,陳東一聲不響地掉了個頭,迎着鐘傳秀,默默耪了起來。陳東雖然也瘦,但年輕的力氣是有的,幹活快得多,一會子功夫就迎面跟鐘傳秀遇到了一起。
兩個年輕人都默默的,鐘傳秀見陳東已經跟自己迎上了頭,便索性站直了腰,兩手握着鋤杠,拄着下巴,靜靜地看着陳東把最後一鋤頭耪完。
“走吧。”
陳東摔了摔鋤頭,順手拿過鐘傳秀手裏的鋤頭,把兩個都扛在肩上,順着溝壟往地頭走,剛耪完的溝壟裏,土質松軟軟的,陳東一步下去,土窩裏就印出一個腳印。鐘傳秀也沒跟他争,踏着陳東的腳印,便默默跟在陳東身後走。
兩個人走出花生地,地頭上已經沒什麽人了,除了遠處剩下一兩個幹得慢收工晚的,旁的人,連同隊長都已經走家了。生産地幹活,一旦到了收工時間,幹完了的,都是緊趕慢趕往家裏趕,即便沒幹完的,也是胡亂再刨幾下了事,沒有一個磨蹭的。
天已經黃昏了,田間小路十分寂靜,路旁膝蓋高的棒子苗在昏黃的餘光中,變得黑漆漆一片,也不知是一只野雞還是什麽大的鳥,從路上突然飛過去,撲撲楞楞飛進了路這邊的棒子地。陳東本來走在鐘傳秀前頭有幾步遠,這時候他停了下,等着鐘傳秀走到他身後,回頭看看,餘晖裏依稀看得到她平靜的神色,陳東便放慢了步子,順着她的步速繼續走。
“你家嬸子今天咋沒來?”
“生産隊叫她跟兩個婦女去澆地,隊裏那育苗的地瓜秧子,都快要幹死了。”鐘傳秀說,語氣裏帶着一絲無奈,她媽幹活,從來不知道脫滑,隊長不能去看着人澆地,便專挑她那樣實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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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河邊,鐘傳秀停下來,叫陳東:“東子哥,我喝口水再走。早就渴了。”
陳東看看淺淺的河水,說:“你往前幾步,那邊有石板,這裏沙子軟,水淺濕了你鞋。”
陳東說着,自己便放下鋤頭,順着河沿走了一段路,果然有幾塊平滑的石板,估計是村裏人平時打水或者洗衣裳的,陳東跨到石板上蹲下來,兩手捧起河水喝了幾捧,鐘傳秀便也踩着石板踏上去,挨着陳東蹲下來,捧着水一口氣喝了個夠。
“渴死我了。”
陳東沒說話,只是笑了笑,他自然看出了鐘傳秀為啥看着水不去喝。見鐘傳秀喝足了水,便上岸拿了鋤頭,走上河沿,穿過一道水漫橋,便到了村口了。就像往常一樣,兩個人走到村口,陳東站住,默默地把肩上的鋤頭分出一把,遞給鐘傳秀。鐘傳秀接過來,扛在自己肩上。
“東子哥,你回去還要弄飯?”
“嗯,我奶這兩天又不舒坦。”
“那……你回吧,吃了飯早點兒歇着。”
“嗯,你也回吧。”
陳東轉身走出幾步,鐘傳秀又叫他:“東子哥!”
陳東停住腳,轉身默默看着鐘傳秀,鐘傳秀忽然就笑了,一張小臉笑得暖暖的,說:“東子哥,你那褂子,肩膀後頭扯破了一塊,明天別穿了,悄悄拿來我給你縫好。”
“啊,那個,我晚上自己縫,真的,我什麽都會。”陳東也笑,“我打小就會自己補衣裳。你回去好好歇着,累了一天了。”
鐘傳秀便揮揮手,兩個年輕人在村口分了道,各自走家。那年月,鄉村裏藏在心底的愛情,大抵也就是這樣了。
第二天一大早,隊長的破鑼在村頭敲了起來,生産隊的人陸陸續續都來聚齊了,便繼續去耪昨天那塊花生地。耪地耪地,那時候沒見過除草劑,種下了便整天的耪地。
陳東扛着鋤頭,手裏還拎了個亞腰葫蘆,就是中間細腰的那種,叫幾個老娘們看見了,拿他說笑。
“東子,你還帶酒喝?”
“水。”
“呦,你還是哪裏大閨女,還自己帶水喝?”
“方便些呗。”
陳東話總是這樣不多,在人堆裏少言少語的,貧窮,孤兒,爸死媽撂下他,改嫁到外地了,家裏就剩下一個病歪歪的老奶,這個年輕人難免就不多見笑臉,跟誰都不遠不近地淡漠着。
農村裏,下眼看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鐘傳秀跟在人群後頭,低頭走自己的路,馮玉姜今天不澆地瓜秧苗,扛着鋤頭走在傳秀前頭。到了地頭,照例是先坐一坐,走這老遠路,還不興歇歇?生産隊幹活就這樣,說穿了叫出工不出力,俗話叫磨洋工。
“老四家的,你家傳秀還沒找婆家呢吧?”
“還沒吶。”
“哎,你看我娘家侄子怎麽樣?你見過沒?”
“你娘家侄子,我上哪去見過。”
“哎你看你,來過那老些回的。我侄子長得可不孬,怪俊巴的,家裏弟兄三個,老大娶媳婦了,說的這是老二,他爸媽年紀也不大,能幹能掙,我娘家啊戶門也大,我看怪好的。”
“你當然看怪好的,你還能看你侄子不好?”馮玉姜還沒說話,旁邊一個婦女就插了一句,“他家三個兒子,家底子不咋地,負擔還重,你琢磨能行不?你看看人鐘家閨女,配個吃國庫的也配上了。”
“咱窮旮旯地方,哪來那多吃國庫的!我侄子家裏不多富,可也說不上窮吧?人家屋子也好好的,一家人都能幹。”
“你擱這說沒用,鐘家老奶那個勢利眼,誰不知道?山子媽她能當幾斤幾兩家?可拉倒吧你!”
“哎,我又沒扒拉你家閨女,礙你啥事了?”
兩個婦女說着說着頂起來了。
鐘傳秀默默拿起鋤頭,往花生地裏走去。
“行啦行啦,你這群老娘們,說話沒有夠,歇歇沒有完,趕緊給我耪地!”
生産隊長的破鑼嗓子那麽一喊,地頭上坐着的人慢慢騰騰開始往地裏走,陳東摸起鋤頭,默默走進花生地,很自然就挨着鐘傳秀耪的溝壟。
陳東很快趕上了鐘傳秀,漸漸就超過鐘傳秀,鋤頭便伸到鐘傳秀那邊,幫她多耪了半條溝壟。這樣的小動作,他已經成了習慣,割麥子的時候悄悄多割兩行,栽地瓜的時候順手給她那邊栽一段。
勞作的人們都顧着自己的任務,沒幾個人會注意他這樣的小動作。就算誰注意到一眼,也頂多覺着他小青年能幹,順帶讨好人家大閨女,按他兩個的條件,沒誰會覺着他能讨着便宜。
這一上午,人家幹幾壟你幹幾壟,掉隊便要叫隊長吆喝,至于那總是跟不上趟的半大孩子,就只能拿半個工分。
像鐘傳秀,才過了十六歲,險險能拿一整個工分。碰巧陳東沒算準,沒能跟她挨邊,就要比旁人晚一會收工幹完,馮玉姜便會來給閨女迎趟子,到頭了再轉頭迎着她幹。
像昨天下晚,是陳東悄悄給她迎趟子。
陳東耪着耪着,回頭看鐘傳秀擡手擦汗,便悄悄把裝水的葫蘆擱在她那邊的溝壟上。鐘傳秀看到溝壟上的葫蘆,看着前頭揮鋤的背影,靜靜地綻開了一朵笑渦。
一個保守的年代,一個蒙昧的村莊,兩個安靜的年輕人,一份帶着苦澀的愛情。
悄悄的開始,悄悄的用我的方式對你好,卻不敢企望更多。收工回到家裏,陳東看着家裏破舊的兩間茅草屋,看着躺在床上的奶奶,發愁。這青黃不接的暮春,下頓給病弱的奶奶吃什麽都讓他為難,就算鐘家肯把閨女嫁給他,他又是否忍心叫傳秀跟他受這個苦?
那個“大呼隆”的年代,不是你自己願意努力就好,陳東悄悄地一聲喟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抓瞎的亂忙,先感謝幾位妹子的手榴彈啊!
忍不住想去寫傳秀,開始得苦澀,卻叫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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