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缪森一下班就急匆匆地換上了被他稱為“戰衣”的黑色低胸緊身T恤,抓緊時間舉着小鏡子補妝,問程小天要不要一起去。

程小天問是什麽樣的聚會。

缪森輕描淡寫地說:“幾個朋友,一起喝喝酒。感覺不錯的話可以深入交流交流。”

程小天想了想自己端一天盤子掙到的120塊錢,估計喝杯酒都不夠,就搖搖頭拒絕了。

缪森也不勉強他:“什麽時候想來玩,随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程小天換下咖啡館制服,沒有再去對面大樓,而是徑直回了家。

家裏一片寂靜,居彬依舊沒有回家,冰箱裏的食物也已經告罄。

程小天安靜地在餐桌旁伫立片刻,轉身踮起腳,終于從角落裏翻出一包速食面來。

醬料一下,味道就野出來了,但是泡面入口依舊堅硬無味,一塊一塊地咯着程小天嘴巴裏側鮮嫩的皮肉,入口的時候發脹,吃下去卻覺得心裏一片一片地空了。等吃完,仿佛一場大戲就落幕了,地上殘餘破碎的彩色紙屑,其餘什麽都沒留下。

程小天吃完,仔細地收拾好碗筷,先給居彬打了個電話,依舊沒有接通。

于是想了想給程父去了電話。

電話是程母接的,一聽到他的聲音就驚喜得有些哽咽,問他有沒有吃晚飯,最近在李叔的服裝廠做得怎麽樣,等等。

程小天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話道:“前段時間,我給李叔惹了很大的麻煩,所以辭職了,現在在咖啡廳打工。”

程母的聲音聽上去頗為驚愕,問他為什麽好端端的體面工作放着不做要去端盤子。

程小天沒辦法直接說覺得自己智商太低,怕給廠裏惹禍,只好含糊其辭地說自己想多吃點苦,不然過得太安逸了,人容易生出懶病來。

末了想起那天晚上聽到的事,給居彬開脫道:“居彬他也不是有意瞞着你們,是我做錯了事。他是不想讓你們再替我擔心,所以沒說我被辭退的事。”

“什麽?”

“上次居彬跟你們通話、沒喊我的那次,大概一個月前吧。”

程母迷惑地說:“你們都半年沒打過電話來了,哪次居彬不是說幾句就喊你來接電話的,從來沒有哪次是單獨打電話來的啊。”

程小天微微一愣:“是,是嗎。”

程母并不在意這種小事,叮囑道:“最近還屬秋寒,你別天氣一暖和就脫衣服,指不定幾個小時後就冷了,哪怕熱一點,多抗點衣服在身上,記住了啊。”

程小天心不在焉地應聲。

大腦卻一片空白,些微的茫然。

挂掉手機,鈴聲卻突然急促地又響了起來。

這次是剛認識不滿二十四小時的缪森打來的,聲音裏有哭腔:“我錢沒帶夠,被堵在酒吧了,你,你能不能來接一下我……”

程小天翻出抽屜裏全部的現金,立刻趕了過去。

缪森給的地址是一個偏僻的酒吧,程小天聽着裏面躁狂剁地的音樂聲,有些怯意,但還是硬着頭皮走了進去。

人,全部都人,全部都是男人。

半裸的,啤酒從頭頂倒灌的,筋肉分明的,腦滿腸肥的,纖細白皙的,言語暧昧的,摟在一起接吻的,甚至直接在沙發上滾倒的,各種各樣的男人。

程小天擡腳就想離開,卻被人從背後熱情地攬住了脖子:“你來啦。”

語氣輕松,甚至稱得上惬意悠閑,全沒了方才電話裏的緊張急迫和無助。

程小天轉過身,看着眼線濃重得幾乎已經看不清睫毛的缪森:“剛才, 是你打電話給我?”

“不然呢,”缪森不客氣地從他懷裏抽走一半的現金,揚手塞到身後的男人懷裏,“喏,一千三,我不是說我今天晚上肯定能還給你,你XX急個龜毛啊。”

那人哼了一聲,忽然伸出手在缪森胸前凸起處狠擰了一下,借着湧動的人流怪笑着竄遠了。

缪森痛得當場彎下了腰,立刻又拔腳追了上去。

程小天捧着剩下的一半現金,木楞楞地站在人流湧動的人群中,四面八方射來的都是肆無忌憚打量的目光,一道道像是利刃,在程小天身上剜出一道又一道血口子。

正茫然無措、進退不得之際,身後忽然伸出一雙手護着他往出口擠出去。

程小天跌跌撞撞的,忽然就到了門口,大片新鮮的空氣湧入肺部,程小天立刻如獲至寶地張開嘴大口吸氣。

像是劫後餘生,又像是重生。

轉過身想要道謝,在擡眼看到那人笑吟吟的模樣的那一刻詫異地叫了出來。

“陳錦征?!”

不知道為什麽,陳錦征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尴尬。

清咳兩聲後說:“程小天你這麽晚來這兒幹什麽。”

“我朋友說錢不夠,在店裏遇到了麻煩,我就過來了……”

“你朋友呢?”

“不知道……剛才還在,現在不知道哪裏去了……”

陳錦征扶額道:“居彬怎麽沒跟着你過來?”

程小天聲音低落下去,小聲道:“他今天在公司,一天都沒有回來……”

陳錦征挑了挑眉,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麽,旋即笑開了:“到我家去坐坐?”

程小天想了想,搖搖頭:“太晚了,會打擾到你。”

陳錦征笑容滿面道:“不打擾不打擾,我家裏又沒其他人,不用拘束的。”

程小天還是堅持地說:“我朋友沒事了,我也該回去了。謝謝你今天救我出來,我明天請你吃飯。”

陳錦征并不強求,拐彎抹角打迂回戰:“這樣,附近我知道有幾家挺好吃的粵菜店,你出來都出來了,不如吃個晚飯?等會兒我送你回去。”

程小天晚上吃的那點速食面早在胃裏消化了個一幹二淨,猶豫片刻,終于點了點頭。

粵菜館也是類似于居彬最常去的私房菜館,人少,菜色偏清淡,服務生動作細致,上菜也比平常的飯店要慢一些。

程小天抿了一口墨綠色茶杯裏的大麥茶,差點被大麥茶的怪味兒嗆得吐出來,看了看對面翻菜單的陳錦征,還是忍着不适咽了下去。

“你那朋友,”陳錦征瞧着他說,“居彬知道嗎。”

程小天搖搖頭:“今天去咖啡館上班第一天剛認識的同事,居彬還不知道。”

陳錦征目瞪口呆:“才認識第一天你就借錢給人家?!”

程小天說:“他聽上去處境很危險……”

陳錦征邊搖頭邊嘆氣:“你居然能平安無事活到這麽大,真是奇跡。”

程小天問他:“你今天晚上為什麽會在那裏?喝酒嗎。”

陳錦征有些一言難盡地望着他:“你真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酒吧?”

“GAY吧,”陳錦征幹脆利落地說,“男同性戀獵豔約炮的地方。你那個同事,肯定也是喜歡男人的。”

程小天有點發蒙。

他和居彬雖然很久以前就開始同居,但是其實對于“同性戀”這樣的身份定義沒有太過清楚的認識。他喜歡居彬,第一眼純粹是覺得他好看。但是從前上學的時候,其實也會覺得身邊的女同學長得好看,想要親近。這樣的喜歡并不拘囿于性別,居彬也從來沒向他解釋過男人之間的戀情其實并不那麽普遍和為人接受。

程父知道他想包養一個男服裝設計師的時候倒是打過他的。只是剛打了一棍子,程母就揚聲哭了起來,撲上來摟着他,按着他的頭教他認錯。

程小天乖乖地跪下認錯,可是等擡起頭來,還是堅持地說,我喜歡他呢。

程父管教他整整三個月,三個月裏程小天被關在家裏,禁止出去見居彬,三個月就瘦得脫了形。其實他并非有意想絕食來抗議威脅,只是他本來就瘦,腸胃不好,心情低落些自然就容易生病。

後來是程母實在心疼得受不了了,偷偷将程小天放了出去。

居彬見到瘦得脫形的程小天,驚得目瞪口呆。

工作室的其他同事聽完程小天結結巴巴說完這幾個月的遭遇,都笑得花枝亂顫。居彬卻始終沒有笑。

他想其實自己是可以笑的,程小天連怎麽利益最大化地為自己争取權益都不懂,實在太笨,放在辦公室的茶餘飯後裏也不過是個不太高明的笑料。

可不知為什麽他就是笑不出來。

這些複雜的心理活動,程小天自然是不知道。就算知道了,恐怕也并不十分明白。

喜歡那個人,去見那個人。

從以前到現在,都是一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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