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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清和遲疑着走進有收費電話的報亭,猶豫半天,按下了家裏的號碼。

他龜裂的手用力握着話筒,骨節微微泛白,連指縫中捏出了血絲都沒有發覺。

寒風刺骨,朱清和卻穿得單薄破舊,等待的功夫裏,在能擋點風的角落後縮成一團,已經打了幾個噴嚏,電話久久不通,直到朱清和連續撥打到第三次,那邊終于接通了,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傳來,朱清和眼眶微酸地喊了聲“媽”。

“清和啊,你有要緊事嗎?這兩天你弟帶女朋友回家了,我忙着招待,要是不急就先挂了吧。長途電話多貴呀,別老浪費錢,錢難賺得省着點花。家裏一切都好,就是……算了,以後再說。”

朱清和靜靜聽完,在那邊把電話挂斷前,道:“媽,我半個月前打回去的錢,還沒動吧?能不能給我轉過來,我有急事要用。”

那邊一陣沉默,再開口時,聲音冷了幾分:“當初說好,那錢是給你弟弟買房子用的,現在還差五萬沒着落,我和你爹愁的頭發都白了,還指望你再寄點回來……清和,你和媽說實話,你是不是還藏着錢沒給?”

朱清和姿勢怪異地垂頭看向地面,站在那裏半天沒吭聲,陽光打在身上,朱清和卻覺得冷得更加刺骨。

朱清和的媽媽似乎當他是默認了,不客氣地說:“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媽早就和你說,外面的女人都是騙子,她們只圖你的錢,你可不要犯傻!你再等等,等你弟結婚了,媽就給你張羅,咱們村就咱家出了一個大學生,連你大伯都誇贊你弟有出息,你別在這個時候鬧不痛快,趕緊把錢全打回來,你弟弟有急用。你好歹也是當人大哥的,別讓村裏看了笑話。”

他媽口中說的錢,是半個月前他在工地幹活砸斷腿時,老板給的工傷補償錢。

因為他媽那邊催得急,朱清和只好把錢都打了回去,他的傷只做了簡單的處理,養到現在才勉強能拄着拐走路。

朱清和心涼得仿佛三九天被人沁在了冰凍的河水裏,他灰白幹涸的唇張了張,幾乎要發不出聲音:“媽,醫生說我得了癌症,是晚期,盡早做手術有很大幾率能活下來。”

“什麽?”話筒裏的聲音猛地提高,呼吸聲也跟着急促,她身邊的人小聲說了句什麽,她的情緒才平緩下來,冷聲說:“這幾年你在外面,我管不着你,你心野了,和家裏人還這麽算計,用這種借口來騙我,我沒你這種兒子。”

朱清和雙肩微微顫抖,他咬了咬唇,急切中帶了絲懇求:“媽,我現在就在醫院門口,不交錢,醫院讓走人。媽,我求你,我不想死!”

那邊更是怒不可遏:“你弟說了,大城市賠錢往少了說都是三十萬,你才給了我六萬,我把你養這麽大,你就這麽和我耍心眼?以後不要再往家裏打電話,抱着你的錢過好日子去。”

朱清和耳邊傳來嘟嘟聲,他無力地扯了扯嘴角,緩慢地扣上電話,在褲兜裏抓了抓,掏出一張皺巴巴地十塊錢遞過去。

像他這種空有一身力氣的人只能在工地上幹重活,一個月也沒多少錢,老板心情不好還要找借口克扣,這次他斷了腿,正逢相關部門盯着,實在糊弄不過去,老板才咬牙掏了六萬五。

前兩周他來醫院換藥,等開藥的功夫和大夫說這陣子身體不舒服,大夫建議他做個全身檢查,這才知道已經病得這麽重。五千塊錢在癌症面前不過杯水車薪,護士催他續繳費,實在走投無路這才跟家裏開口。

辦了出院手續,回到工棚,管事的催他趕緊收拾東西走人,粗聲粗氣地罵了句晦氣。朱清和神色平靜,收拾好東西,托了相熟的人送他到車站。

他待在候車室外面的拐角處,沒辦法,沒有車票不讓進去,縮在背風的地方,聽着綠皮火車咔嚓咔嚓的聲音,冷的受不住扯出被子裹在身上,一直等到天黑下來才找了個便宜的旅館住下。

之後的一年他在街頭靠給人釘鞋,修補車胎勉強為生,所謂的家人再無聯系,他們好似從未在他的生命裏出現過。

将死之人總有預感,朱清和覺得自己大限将至。那天晚上,他拖着失去知覺的腿站在市中心大道上,茫然地看着他曾流汗出力建成的高樓,紅霞旖旎,寬闊柏油馬路車水如龍,雖然待了二十年,這個繁華的大都市與他格格不入。

廣場中央的電子大屏幕上,英俊年輕的高挑男人用低沉清冷地聲音說:“恒達能走遍全國,靠得是懷着一顆包容、感激的心,那年有人将這筆財富教給我,我沒來得及感謝他。耽擱了十六年,我想用剩下的時間找到他。”

朱清和笑了笑,暗想那人真有福氣,過去十多年都還有人記挂。這時身體越發不舒服,他轉身往回走,額頭冷汗如瀑般往出冒,眼前的熱鬧與嘈雜快速退去,變成白茫茫一片,唯一能聽到的是他越發粗重的喘息……

最後那一刻,像是從黑暗中伸出一只手緊扣着他的喉嚨,掐斷了他的生機。

混混沌沌中,耳邊傳來一陣狗吠,緊接着響起女人清脆的聲音:“玉田哥,你家清和身體好些了嗎?說好這兩天找我去劃預習重點的,卻不見人,我來問問。”

迷霧霎時散開,朱清和猛然驚醒,坐起身,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外面,因為用力過猛,頭疼的更加厲害。這聲音……不是村裏的王老師嗎?他不是死了嗎?難道是幻覺?

四處環視一圈,狹小的屋子,牆壁被熏成了黑色,牆角堆着兩口掉了漆的大木箱子,坑窪不平的地上放着盆和木凳,如此熟悉,這分明是他和弟弟朱清亮的屋子。短暫的驚訝和不可置信,他的臉上迅速浮現出一抹狂喜。

這雙手再不是枯瘦難看了,雖然發黑,可依舊能看出是孩子的手。老天讓他重新活過來了!

既然再世為人,這一次再不會讓自己活得那麽慘,他要在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繁華都市裏占有一席之地,這才是他想要過的日子,就像他臨死之前在恒達廣場看到的男人,身懷財富萬人敬仰。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爹坐在樹下編籃子,頭也沒擡,王老師尴尬地站着,苦口婆心地勸。

朱清和想起來了,這一年八月他和同村的劉通吵了幾句嘴,兩人都氣頭上誰也不讓誰就動了手,那時不知道哪根筋沒搭對,他抄起石頭砸了劉通的頭,血汩汩地往出冒,爹把他抓回來打了個半死,好幾天都不能下地。

活過一世,他才開始想自己為什麽要那麽做。劉通說他是泥堆上撿來的,不是爹媽的親兒子,不然為什麽媽只給清亮買好吃的,爸很疼清亮,卻總是打牲口一樣只往死的打他,整個家好像誰都當他是敵人,爺奶更是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活了幾十年連堂屋的土炕邊都沒挨過,有時候他也忍不住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

後來偶然聽人說,他爺爺聽信算命神婆的話,說他生下來就是克星讨債鬼,不許家裏人對他好,等到了年紀攆出去找活幹,能得富貴還好,要是窮困潦倒,往後就斷了往來。

“清和以後不念書了,王老師回去吧。”

“好好的怎麽不念了?清和是念書的好苗子,只要多費點心肯定是咱們村頭一個大學生,将來也能有份體面的工作,不比成天對着黃土地強?”

朱玉田突然站起身,臉漲紅,粗聲粗氣地說:“王老師以後別來我家了,我說什麽都不會供清和念書,他打破了老劉家寶貝孫子的頭,我把家裏的錢都賠幹淨了,我家窮,哪有那麽多錢供他?你快回吧。”

王老師依舊不放棄:“初中這幾年很重要,把底子打紮實了,高中大學才會輕松,玉田哥,咱們做父母的,誰不希望孩子有大出息?別讓咱們村裏這棵好苗子給埋沒了。要不,你讓他出來,我和他說。”

朱玉田的臉色當即變得更難看,煩躁地擺擺手:“別說了,你快點走,要是有心就好好教我家清亮,那才是有大出息的。”

王老師是從大地方來的公辦教師,是正兒八經師範學校畢業的,沒人知道她為什麽會來這麽清苦的地方,但是人長得漂亮又有學識,在村裏很受人敬重。

朱清和覺得擺在他眼前的只有上學這一條出路,不然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跟着村裏的大人一起去南方賺錢,那種絕望的人生,他不想再經歷一次,沒多想,踉踉跄跄地推開門走出去。

屋外的光刺痛了眼睛,他閉了閉眼,走到樹下,聲音無比堅定:“爹,我要繼續念書,我想上大學。”

朱玉田快步走過來,把他往屋裏推:“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麽嘴?回去,仔細你的皮。”

朱清和身子微微晃了晃,咬牙站穩,眼睛直視前方,下颚緊繃,重複一遍:“我要念書,爹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念書。”

這時院外傳來一道洪亮的聲音:“喲,王老師,你又來啦?”等走到跟前,繼續笑着說:“王老師,你就別為難我二弟了。清和他力氣大,又是家裏的老大,咱們村日子難過,他得幫他爹娘養家。我前幾天去縣城,正好碰到從南邊來的招工隊要力氣大壯實的年輕人,一個月有好幾百塊工資,我就給清和報了名。”

大伯是村長,是爺爺最得意的兒子,管得了朱家村的事,更能做了朱老二家的主。朱清和忍不住彎了嘴角,他爹只會幹活、打人,一遇到事就慌了神,家裏大事小事全是這位大伯給拿主意。

以前他不知道,現在看明白了,爹心裏應該有數,所以王老師幾次上門都被爹給推了。朱清和往前挪了兩步,微微擡頭看着朱玉良,聲音平靜地說:“大伯,既然有這麽好的機會,你怎麽不給大虎哥也報名?我們堂兄弟兩個一塊去,路上也有個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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