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雙更合一)

蔣文忠說, 蔣蘭舟和孫譽衡有約。

但封岩在蔣蘭舟身後跟了十來分鐘,卻發現蔣蘭舟走路不看路, 走哪兒算哪兒, 完全是漫無目的地走。

她到底要去哪裏?

跟了一路, 封岩看到蔣蘭舟終于不再走直線, 她打算過馬路。

紅燈很長,有九十秒。

她站在斑馬線外, 一動不動,周圍其他的人都在搓手或者跺腳,她沒有。

難道不冷嗎?

紅燈終于變綠, 封岩變完道,調轉車頭, 繼續跟上去。

天色漸黑, 路上的行人變少。

封岩挑開近光燈,視線從前玻璃右斜過去,她還在人行道上行走, 她的步伐非常均勻, 三分鐘就只走一百米,正好是路邊一個花壇的長度, 她走過了十五個花壇, 速度仍舊沒有任何變化。

車內的電子屏幕,上面顯示着蔣文忠電話撥過來的時間。

已經過去一個小時。

蔣蘭舟走了整整一個小時,也許在此之前,她已經走了更久, 但他無法确認。

冬天路燈亮得早,天還沒黑頭,路燈就亮了。

她忽然停住,正好就在路燈下。

封岩也把車停住,眉頭輕輕皺起。

走這麽久,應該是累了吧。

她先是低頭,又蹲下去。

難道餓得胃痛?還是走得腳痛?

封岩無從得知,他握緊方向盤,靜靜觀察着。

她不知道在做什麽,一會兒又從口袋裏掏出衛生紙。

是要擦鞋子嗎?

封岩看不清楚,他拿出手機,打開攝像頭,不停地放大畫面,放到最大,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雪地靴都變了顏色,深淺分明,完全濕透了,但她并不是在擦鞋子。

她起身,雙手托着什麽東西,往花壇的厚雪裏放。

好像是一只在冬天凍死的鳥。

這太常見。

埋了小鳥,她繼續不回頭地走。

封岩再次跟上。

和之前一樣,蔣蘭舟還是沒有明确的目的地。

寒從腳起,這樣容易感冒的。

封岩原本平展的嘴角,緊緊抿住。

他稍稍用力踩一腳油門,卻在車頭幾乎和蔣蘭舟平行的時候,又踩了剎車,停了好半天,遠遠落後于她,才跟上。

天色在封岩眼皮子底下,一點點黑透。

她腳步突然放得更慢,接了個電話。

是蔣文忠打來的吧,這麽晚也該回家了。

封岩暗自猜測。

他猜錯了,蔣蘭舟竟然又換了一條筆直的路繼續走,卻不是回家蔣家的,而且離蔣家越來越遠。

這麽晚了,還不回家,也沒有人陪,吃飯了嗎?濕冷的鞋子穿着舒服嗎?

她知不知道自己走了一場馬拉松?

膝蓋都要磨損。

封岩嘴唇微微發白。

大概七點半的時候,蔣蘭舟才折回來,接近十點終于走到家。

封岩的車子,比蔣蘭舟僅僅只是晚兩分鐘到蔣家。

蔣家客廳的燈還亮着,蔣文忠他們仨都在客廳。

蔣蘭舟回到家裏,換掉鞋子,聲音如常:“爸,姚阿姨。”

蔣文忠抱着蔣西月,淡淡搭理了一句。

姚瑤笑容溫柔:“回來了?”

緊接着,封岩就進來了,順手帶上了門。

姚瑤仍舊笑問:“封岩回來了?是跟蘭舟一起回來的?”

兩人同時否認:“不是。”

蔣蘭舟低着頭,穿好幹淨的拖鞋,說:“孫譽衡送我回來的。”

封岩盯着她的側臉,又看向姚瑤,聲音淡淡的:“我自己開車過來的。”

蔣文忠和蔣西月說着話,并不參與他們的談話。

姚瑤握着蔣文忠的手,笑問蔣蘭舟、封岩二人:“餓不餓?要不要我去下點馄饨”

蔣蘭舟先答的話,她笑得很禮貌:“我晚上吃的晚,不餓。謝謝姚阿姨。”

封岩跟着說了一句:“我也不餓。”

姚瑤拍了拍蔣文忠的肩膀,說:“帶西月去睡覺吧。”

蔣文忠笑舉起蔣西月,一眼都沒看蔣蘭舟和封岩,徑直上樓。

姚瑤跟了上去。

蔣蘭舟在樓下擦了擦背包上的雪,随後看向還站在玄關處不動的封岩,微微一笑:“我也要去休息了,封叔叔你自己早點回房。”

封岩凝視着蔣蘭舟,喉結滾動着,啞聲問道:“蘭舟,你餓嗎?”

蔣蘭舟搖頭,笑說:“不是說了不餓嗎?”

封岩微張着唇,輕點下颌。

蔣蘭舟又笑着跟他說:“你餓了嗎?剛姚阿姨給你下馄饨你說不要,我是不會管你的,我要去休息了。”

封岩站在玄關,目送蔣蘭舟回房間。

他走到沙發上小坐,望着茶幾上的鮮花發呆。

封岩閉上眼睛,屋子裏的動靜變得格外清晰。

蔣西月的房間傳來歡笑聲,隔壁蔣蘭舟的房間,有淋浴聲,二十來分鐘後,水聲消失,蔣西月的房間,笑聲依舊。

看樣子,蔣蘭舟已經睡了。

蔣蘭舟的确躺在了床上,房間的暖氣開得不太高,剛躺下去還有點冷。

她把枕頭旁邊的黃色皮卡丘抓緊被子裏,緊緊抱住。

蔣蘭舟閉着眼,腦子頓然有種眩暈感,黑夜裏,她的臉頰燙紅。

她忽然回憶起小時候的一種感覺。

她感覺自己是蔣家的一株植物,在最中心的位置安靜長大。

家裏人精心呵護她,澆灌她,盡管他們并不是時時刻刻圍在她身邊,但能汲取父母偶爾的溫柔這就足夠她茁壯長大。

她經常安安靜靜地待在中心位置,悄悄地看着恩愛的爸爸媽媽。

他們争吵,她身上長的葉子也跟着下垂,他們和好,她的葉子就會上揚。

有時候媽媽和奶奶吵完架後,會躲起來哭泣,她就伸出小小的枝桠,刮蹭媽媽流淚的臉頰,媽媽笑了,她就收回枝桠。

她在溫馨的日子裏開了花,小小的花苞,雖然還沒綻放,但她打心底裏覺得自己以後會很嬌豔。

因為媽媽是這麽說的。

她也這麽期待着。

只是有一天,媽媽生病了,不再有精力灌溉她。

後來媽媽長眠,她就徹底失去了養分,在躲在家裏的角落,默默枯萎。

她知道自己就要渴死,她好想媽媽回來給她澆水。

她向爸爸伸出枝桠,但是不明白,而且爸爸又找了一朵像媽媽的新花。

她一直以為這朵花白天來了,夜晚就會走,但這朵花一直不走。

新來的花朵,她見過,從前這朵花經常跟在她媽媽身邊,也常常到他們家拜訪,和她一樣等待着媽媽的微笑。

她也沒想到,新花有一天會取代媽媽。

她還聽大人們說,爸爸和新來的花朵,會生出另一朵花,到時候她就不再是花,只是一株沒有人要的草。

她想問爸爸是不是真的,才想起自己是不會說話的植物。

她好想說話,可她真的不會說話。

她藏起枝桠,開始躲着爸爸和新來的花朵。

她終究還是奄奄一息了。

聽醫生診斷說,她在發燒,燒得要把自己點着。

她從醫院回來後,家裏人都欣喜她的好轉,但是她心裏清楚,醫生怎麽可能會治植物的病。

她的花朵已經片片凋零,原本富有營養的泥土,成了她的催命符。

每當她思念被灌溉的過程,便被泥土的蟲子啃噬一口,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在她以為自己要死的時候,有一顆大樹悄無聲息地靠過來,将根部牢牢紮在她的身邊,直到他們根莖深在不見光日的泥土裏交纏着,她才猛然發現,在她生病的時候,大樹已經來了。

大樹很安靜,大樹不喜歡說話,但大樹替她擋風遮雨,替她打理枝桠綠葉,他寂寂無聞地用自己的養分滋養她。

她原先死去的花朵終于脫落,開出新的花苞。

她驚訝發現,原來自己還可以有第二次生命。

會有第三次嗎?

她想起第一次花敗的感覺,葉子不由自主地顫抖。

白晝和黑夜是輪換着來的。

大樹說,他只能白天陪着她,黑夜就要離開。

他一走,她就好害怕,泥土裏的蟲子,又開始吞噬她的身體,她的葉子逐漸泛黃,不停地落下,大樹撫摸着她的花骨朵說,害怕的時候抱着娃娃,就像抱着他的枝幹,只要天一亮,他就立刻趕來。

她相信了,每個白天,睜眼的那一刻,都期待着她的到來,他每天如約而至。

細水長流裏,她又長了新葉子,花苞含羞開放。

她從蔣家的花,變成了他掌心的花。

她确認過了,是唯一的花。

只要還是唯一的,就足夠了。

蔣蘭舟在被子裏汗流浃背,她臉頰的紅,蔓延到全身。

奇怪了,怎麽突然這麽熱?

她的嗓子也好幹,她好想喝水。

蔣蘭舟打開床頭的燈,起來喝水,但房間裏沒有水,她拿上杯子,出去找水。

隔壁就是蔣西月的房間,她在門口聽見蔣西月的房間裏有封岩的聲音。

她從不去蔣西月房間。

這次卻幾乎是下意識的,她朝蔣西月房間過去。

蔣西月的房門沒關好,蔣蘭舟輕輕一推,就開了。

封岩正坐在小板凳上,聲線平緩溫和地給蔣西月講童話故事:“王子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他的唇剛碰到公主,公主就醒了,甜甜地注視着他……”

他的身影在暖黃的床頭燈下,是那麽的溫柔。

蔣西月乖乖地躺在被窩裏,她伸手捂住偷笑的臉蛋,害羞地從指縫裏睜開眼,說:“封叔叔,你可以親一下我的額頭嗎?”

封岩的視線從童話書挪到蔣西月臉上,說:“你閉上眼。”

蔣西月閉着眼睛。

封岩用拇指在蔣西月的額頭上,摁了一下。

蔣西月躲進被子裏哈哈大笑,很快又抱着皮卡丘鑽出來,撒嬌說:“封叔叔,還有你送我的娃娃,也要親一下。”

封岩又用拇指摁了一下娃娃的額頭,明黃的娃娃,有着和蔣西月一樣的笑臉。

蔣西月注意到門口有人,她抱着娃娃,好奇地看着蔣蘭舟:“咦,姐姐,你怎麽哭了?”

封岩愣然回頭,蔣蘭舟站在門外,呆若木雞,淚如雨下。

“蘭舟……”

封岩聲音發澀。

蔣蘭舟轉身跑到走廊上。

剛才是多麽熟悉的一幕,只是從第一視角,變成了第三視角。

天旋地轉之間,她扶着欄杆張望可以躲藏的安全區,放眼可及之處,原來媽媽住的房間,女主人已經換成別人,一樓客廳爸媽的結婚照,變成了一只大鐘。

她的爸爸現在是別人的爸爸,她的家現在是別人的家,就連她的大樹,也成了別人的大樹。

她在蔣家已經無處可躲。

蔣蘭舟整個人像浸在水裏,她大口吸氣,卻根本喘不上氣,窒息得喉嚨發緊。

她瞪大的雙眼,和沙漠裏瀕死的人如出一轍。

周圍的景物漸漸失去亮度,只有門口的地方有強烈的亮光。

她眼前發黑,看不見路,卻本能奔下樓梯,朝門口跑去,呆滞茫然之中,呢喃着:“媽媽……媽媽……”

寒冬天,屋外遇水結冰。

蔣蘭舟還穿着單薄的睡衣,腳上的鞋子在奔跑中掉了一只,她赤腳踩雪,卻并未察覺到絲毫冰冷。

她失去了視覺,失去了聽覺,所有的感覺似乎同時消失,她的世界變得空洞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她的大腦也按下了暫停鍵,停止接收這個世界的一切認知。

封岩追出來,脫掉外套裹在蔣蘭舟身上,緊緊抱住她,焦急呼喚。

蔣蘭舟雙眼失焦,滞板無神,面容像提線木偶,了無生氣。

封岩捧着蔣蘭舟的臉頰,卻捕捉不了她的視線,她的瞳孔好像要散了。

也許是冬天的夜裏實在太冷,封岩的呼吸聲都在發顫,他用力地拍打她的臉頰,熱氣伴着哽咽聲,一口一口呼出來:“蘭舟,你發燒了。能聽得見我說話嗎?”

她和木頭一樣,沒有半點反應。

封岩死死抱住她,在她耳邊懇求:“你說句話。”

她在他懷裏,還是沒有反應。

封岩單臂攬着蔣蘭舟往車子的方向走,另一只發抖的手,拿出手機,準備打電話給何醫生。

蔣蘭舟忽然抓住他的手臂,眼睛睜得圓圓的,直直地看着他,恨不得把他看穿。

封岩略松一口氣,收了手機,摸着她的額頭溫聲說:“蘭舟,你發燒了,我送你去醫院。”

蔣蘭舟死死拽着他的袖子,一動不動,只是面無表情地擡眼盯着他。

封岩不解地看着她。

蔣蘭舟一開口,身體開始哆嗦,聲音也在打顫:“為什麽要送她同樣的娃娃,為什麽要給她講故事,為什麽要哄她睡覺,為什麽……為什麽呢……不是說好了,我是唯一的嗎……怎麽又不是了……”

封岩心神亂了,語序也亂了:“她要,我就付錢,在商場的時候,她鬧,我只是付錢。她只是個小孩子,你爸爸讓我講個故事,她在我眼裏只是個小女孩,跟你不一樣的,我只是講個故事……”

蔣蘭舟仰天聲嘶力竭痛哭一聲,她痛苦地揪着封岩的衣領,用盡全身力氣吼出來的聲音十分凄厲:“封岩,你憑什麽把給我的東西複制粘貼給別人,你憑什麽——”

封岩的心被狠狠剜了一刀,汩汩留着鮮紅的血。

他眼神慌亂地抱住她說:“對不起,蘭舟,對不起,是我的錯。”

蔣蘭舟大哭到暈厥。

封岩抱着她回到車裏,直接開車去最近的醫院,同時給何醫生打了個電話。

幸好何醫生還在搗藥,手機沒靜音,他給了聯系方式,讓封岩直接去醫院找他今天在醫院值班的學生。

封岩把人送到醫院,聯系上何醫生的學生梁醫生,急診科主任。

他在急診室外坐立難安地等了一刻鐘左右,年近四十的梁醫生終于出來。

封岩主動向梁醫生先伸手:“梁醫生您好,請問我侄女現在怎麽樣?”

梁醫生握住封岩的手,說:“已經醒了,是情緒波動太大導致的血管迷走神經性暈厥,一般這種暈厥持續時間不長,但她暈厥的時間較長,我安排了動态血壓監測,觀察24小時再出院。她血糖也比較低,應該是饑餓導致的,我看她應該不太想進食,就讓護士等會兒給她打點葡萄糖吧。退燒就只能靠冷敷,看看明天體溫會不會降到39°以下。”

封岩下意識呼出一段很長的氣息,用力握住梁醫生的手,“謝謝您。”

梁醫生笑了笑,很快嚴肅地推了推眼鏡,說:“不過,我建議您帶您侄女去看一看心理醫生。冒昧問一句,您侄女是突然失去家人了嗎?”

封岩啞然,他的心,被無數根刺密密麻麻地紮着。

梁醫生不再繼續追問,他只是禮貌地笑着說:“我夫人的雙胞胎外甥是不錯的心理醫生,如果封先生有需要,可以聯系我的老師。”

封岩直接問:“方便留您的電話嗎?”

“當然。”

相互交換了電話,封岩站在急診室門口,沒有進去。

梁醫生安排了護士,把蔣蘭舟轉入普通病房,做血壓監測,打葡萄糖。

封岩跟過去,在單人病房門外徘徊。

他的手插在口袋裏,摸到了打火機,但他卻一點抽煙的欲.望都沒有。

封岩掙紮之後,還是進了病房。

他把手機留給蔣蘭舟,低聲說:“我去買點東西,有事電話聯系我,我的另一個手機號在通訊錄裏,解鎖不用密碼。”

蔣蘭舟躺在床上,緊鎖眉頭,處于半清醒狀态,沒有給任何回應。

封岩開車出去買了熱粥和新毛巾、熱水壺、臉盆、紅外體溫qiang,順便給蔣文忠打了個電話。

電話裏,他只說蔣蘭舟發燒,在醫院治療。

蔣文忠要來,封岩勸住了。

封岩燒上熱水,問她要不要吃粥。

蔣蘭舟閉着眼沒回答,但睫毛卻在輕動。

封岩直接把粥喂到蔣蘭舟嘴邊,她卻不肯張開,他只能作罷。

水開了,封岩絞了熱毛巾,給蔣蘭舟擦拭身體,每隔十分鐘測一次體溫,半小時後,降低了0.5°。

整整三個小時,才降低到39°以下。

蔣蘭舟皺着的眉頭,漸漸舒緩,呼吸聲也平靜了。

看樣子是睡着了。

封岩疲倦地坐在椅子上,蓋着衣服打盹兒。

第二天早上不到八點左右,蔣文忠和姚瑤,帶着蔣西月一起趕到醫院。

作者有話要說:  gc 3

本來想說點東西,想想還是不說了,該交代的,正文都會交代。

這個故事真的要到大結局,才堪稱完整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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