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蔣蘭舟看到蔣文忠的時候, 并不意外,她的表情很平靜, 像是期待已久這一刻的到來。

蔣文忠黑着臉, 嘴角沉着, 他從車上走下來, 像上級見下級一樣,嚴肅刻板。

他雙拳舒展地垂在腿側, 聲音很嚴厲:“蘭舟,跟我回家。”

蔣蘭舟直視蔣文忠的雙眼,溫聲說:“爸爸, 我想自己住,我需要私人空間, 安靜的, 只屬于我自己的。”

蔣文忠皺着眉頭,問道:“你的房間不夠安靜,不屬于你自己嗎?”

蔣蘭舟搖搖頭, 說:“不屬于我。”

蔣文忠面色不悅, 他聽不進去蔣蘭舟的理由,只說:“上車!蘭舟, 這話我只說一遍。”

他轉身朝車裏走去, 蔣蘭舟卻沒有跟去。

天還是冷天,夜幕逐漸降臨,寒風呼嘯,一絲寒意侵襲皮膚, 蔣蘭舟的臉,凍得發白。

蔣文忠再次轉身看向蔣蘭舟,他的拳頭緊握着,顯然已經忍耐到了極點。

父女二人,兩兩相望,像一場關于對錯的無聲較量。

蔣文忠走到蔣蘭舟面前,下了最後的溫柔通牒:“蘭舟,爸爸不想強行帶你回家。”

蔣蘭舟眼圈微紅,壓着輕顫的聲音,說:“我不會回家的。”

蔣文忠擰死眉頭,問她:“為什麽?”

蔣蘭舟咬唇不語。

蔣文忠思考片刻,試探着問:“因為你姚阿姨?”

蔣蘭舟沒說話,但她的眼神沒有否認。

蔣文忠愠怒道:“蘭舟,這些年你姚阿姨對你算不錯的,西月也很親近你,你究竟有什麽不滿意?難道你媽媽去世了,別人的日子,就都不過了嗎?”

“你可以過你的日子!你可以娶你喜歡的女人,但為什麽是姚阿姨?!”

蔣蘭舟聽到“媽媽”兩個字,眼淚掉下來,質問的話,幾乎是脫口喊出。

蔣文忠不解:“為什麽不能是你姚阿姨?蘭舟,我保證這個世上沒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好。”

蔣蘭舟含淚冷笑:“她是做的很好,從一開始就做的很好。媽媽在的時候,她就經常到我們家來,她模仿媽媽的打扮,模仿媽媽的說話的語氣和神态,還偷偷用溫柔的眼神看您。媽媽生病了她還來,甚至親自照顧媽媽,她真是個好人!好到我媽……”

她哽咽着吸了口氣,又說:“好到我媽去世了,一年之內就搶了我媽的丈夫,搶了我媽的家!她簡直是我媽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啪——”

一個響亮的巴掌,應聲而下。

蔣文忠氣得手抖。

蔣蘭舟的臉驟然發紅,高高腫着。

但她已經麻木得感覺不到痛,她閉上眼,一遍遍體會着巴掌之下帶給她的複雜感覺。

蔣蘭舟睜開眼,眼淚簌簌地落。

她第一次,用含恨的目光看向蔣文忠,她說:“有些事我小時候不明白,現在卻懂了,以前我沒有選擇的權利,現在我有了。我一點都不想跟你們一起生活,不論我怎麽克制,我還是時時刻刻感到惡心。”

蔣文忠擡起手,準備甩下更用力的第二個巴掌。

封岩已經把車子停穩,趕過來擋在了蔣文忠跟前,大聲斥蔣蘭舟:“你怎麽跟你爸說話的?”

蔣蘭舟直直地看着蔣文忠,将積攢多年的情緒,用堅定的眼神表達給他。

蔣文忠當然能感受蔣蘭舟的憤怒、傷心甚至鄙夷,他眼睛灼紅,嗓音嚴厲低沉:“蔣蘭舟,你太讓我失望了!你愧對你媽媽拿命生你一場!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把你帶來這個世上!”

蔣蘭舟心被戳爛,眼淚流得更兇。

封岩推着蔣文忠往車裏去,勸着說:“哥,你先回家,蘭舟有我看着。”

蔣文忠拉開車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蔣蘭舟站不住了,蹲在原地,抱膝流淚。

封岩扶着蔣蘭舟站起來,帶她回她現在的住處。

兩室一廳的公寓,一間卧室,一間書房。

蔣蘭舟一進卧室,鞋子也沒脫,直接倒在床上,拿被子把自己全身裹住。

封岩叉腰俯視着床上蜷縮的小小一團,根本不知道怎麽開口。

五分鐘過去,床上的被子還在顫抖,封岩坐在床上,輕輕拍她一下,柔聲說:“蘭舟,你用刀子捅你爸的心,他自然也會說話傷你的心,但他說的肯定是氣話,你爸不是不愛你,只是人是有責任的,精力是有限的,分到你身上的就沒有那麽多,但這不代表他對你的愛是假的。”

被子裏的人一點反應都沒有,依舊不住顫抖。

封岩怕蔣蘭舟活活悶死,強行揭開她的被子。

蒙在裏面的蔣蘭舟,早已全身汗濕,濕漉漉的頭發貼在額頭上,臉憋得通紅,額頭和脖子上,血脈清晰,她抱臂埋着頭,渾身顫栗。

封岩捏着她的肩膀,鎖眉輕呼:“蘭舟?”

他試着扳動她的肩膀,卻發現她的腦袋和手臂緊緊地連接在一起。

封岩低頭一看,蔣蘭舟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臂,血腥味逐漸蔓延開。

他掐開蔣蘭舟的下巴,令她松口,血紅的壓印,赫然出現在她手臂,她眼睛像肉兔的眼睛,是血紅色的。

“蘭舟,你別這樣!”

封岩不敢碰她的傷口,又怕她咬到舌頭,半抱着她,用力掐着她的下颌,不讓她咬合。

蔣蘭舟緊緊抓住封岩的手臂,埋在他臂彎裏,哭到喘不上氣:“封岩……我感覺……自己像……沒有人要的……垃圾。”

封岩心痛得無以言表,他環着蔣蘭舟,下巴壓在她的肩頭,嗓音發澀:“怎麽會,蘭舟,不會的。”

蔣蘭舟無法控制地去想蔣文忠的話,被厭棄、抛棄的痛感,一遍遍将她淩遲。

或許有一個小時那麽久,蔣蘭舟才平複下來。

封岩見她不喘,松了口氣,卻仍舊抱着她不敢松開。

激烈的情緒,十分消耗能量,蔣蘭舟肚子咕咕叫了。

封岩輕撫她受傷的那只手,摩挲她的手背,溫柔地問:“家裏有藥嗎?”

蔣蘭舟搖搖頭。

封岩又問:“有吃的嗎?”

蔣蘭舟又搖頭。

封岩額頭抵着她的側臉,輕聲說:“我去給你買吃的,買點藥回來,你好好的待在家裏,行嗎?”

蔣蘭舟點頭。

封岩還是不放心,又說:“不騙我。”

蔣蘭舟再次點頭。

封岩起身,速去速回,他都沒意識到,除了在跑步機上,自己許久沒有像這樣跑過步了。

他到家的時候,把東西丢在客廳,去卧室看蔣蘭舟,她很聽話,很老實地躺着,乖巧得像個沒睜眼的娃娃。

封岩用碘伏給蔣蘭舟消毒,他看着她的眉毛,說:“會有點疼,忍着。”

蔣蘭舟沒反應,但封岩知道,她沒睡着。

棉簽輕顫着貼上蔣蘭舟的傷口,太深了,雪白的手臂紅腫了一片,明天恐怕根本不能看。

封岩竟覺得眼眶莫名發熱。

他不是沒見過血腥的場面。

上完藥,封岩放好東西,說:“去客廳吃點東西,還是在卧室吃?”

蔣蘭舟沒有食欲。

封岩說:“買的粥,多少吃一點。”

他出去拿粥過來,放在床頭櫃子上,扶着蔣蘭舟坐起來,看着她吃粥。

蔣蘭舟吃了大半碗,睫毛垂着,說:“謝謝。”

封岩摸摸她亂糟糟的頭發,替她松下馬尾,說:“跟我不用說謝謝的。”

蔣蘭舟又說:“你走吧,我已經沒事了,明天我還要上班,今天想早點睡。”

封岩喉結滑動,想不出來別的話,只能起身說:“如果有事,随時給我打電話。”

蔣蘭舟“嗯”了一聲。

封岩出門後,沒離開小區,他給蔣文忠打了個交代的電話,随後在車裏坐了足足三個小時,一根煙沒抽,只望着某層樓的燈,等到燈熄滅了,才離開。

回家的路上,他備受困擾。

有的時候,他真的無法确定自己的決定,是對還是錯。

第二天,蔣蘭舟果然真的去上班。

封岩也去了珍品,時間比蔣蘭舟上班時間早一點,理所當然在辦公室門口,看到了她。

也就看了一眼,他便轉身進去,找潘石佑。

波瀾之後,平靜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月之久。

蔣蘭舟沒有給蔣文忠打一個電話,蔣文忠也沒有主動聯系過蔣蘭舟。

但蔣文忠會給封岩打電話,他在電話裏說:“……我那天話是說重了,也不該打她,但是蘭舟也真的太不懂事了,我太生氣了。”

封岩抽着煙,口吻很淡:“她本來就倔,一時半會兒好不了,讓她自己再住一段時間吧。”

蔣文忠“嗯”了一聲,沒打算強求蔣蘭舟立刻回家,只說:“你幫我多看着點兒,要有什麽事趕緊聯系我,我怕她……做傻事。”

封岩想說什麽,到底忍住了,現在告訴蔣文忠,只會讓他用更暴力的手段把蔣蘭舟逼回家而已,對蔣蘭舟而言,是二次傷害。

他摁滅煙頭,說:“知道了。”

挂了電話,封岩從高處眺望,大概是今天起得太早,外面還是霧蒙蒙的一片,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清明節後,珍品公司附近發生了一起奸.殺案,案發地點離蔣蘭舟住的公寓也不遠。

蔣文忠慌慌張張給封岩打了個電話,讓他勸蔣蘭舟回家。

封岩試着打電話說了,但蔣蘭舟還是不肯,她說她會注意人身安全。封岩知道說不動她,只好原話轉達給蔣文忠。

蔣文忠又急又火。

封岩捏着眉心說:“哥,我住公司,我讓她搬去我那邊住吧,我負責送她上下班,小區裏都是我的人,她不會有事的。”

這是個折中的好辦法,蔣文忠答應了。

封岩即刻打電話給蔣蘭舟,問她肯不肯。

蔣蘭舟在電話裏沉默了很久,像是認真考慮。

封岩忍不住問她:“那你是想回家嗎?”

蔣蘭舟說:“我下午下班就過去。”

封岩挂了電話,給了蔣文忠一個交代。

當天下午,封岩去接蔣蘭舟下班,回家收拾東西,搬去了禦江公寓。

封岩帶着蔣蘭舟,一一交代家裏的東西怎麽使用,尤其是廚房。

蔣蘭舟聽得不太認真。

封岩說完就拿起車鑰匙準備走。

蔣蘭舟勾着他褲子上,用來穿皮帶的袢帶,擡眼望着他,問:“你要走嗎?”

封岩神色複雜。

作者有話要說:  蘭舟的痛苦,并不只是因為父親另組家庭,而在于爸爸一年內另娶媽媽的朋友,三年後有了另一個孩子,在于她爸爸背叛否定了對她媽媽的愛。(這個情節在很多細節裏鋪墊過的。)

父母恩愛的時候,孩子是甘願看着他們幸福的,即便她不是父母的中心。而父親否定對媽媽的愛,這會讓她覺得自己曾經得到的幸福都是假的,她是被抛棄的那個人,她會懷疑自己來到世界的意義。

不能從心底接受父親重組家庭,只是本質原因下的表象,蘭舟本質上還是個很大度包容的人。

當然痛苦是短暫的,蘭舟會長大的,評論裏有類似經歷的讀者,也會長大的。

至于為啥搬家之後和蔣文忠對話會恐懼。

如果你不是因為讀大學、外地工作等“父母眼裏的合理原因”離家,你可以想象下,跟你父母溝通搬家問題,會有多麽困難,尤其當你的父母經濟和社會地位遠遠超過你。

大多數父母,一直在混淆愛和控制占有的定義,所以當孩子想離開父母的時候,他們會有一種背叛感,他們認為孩子的離開就是不愛,就是抛棄。

正因為父母的混淆,導致孩子在帶着傷害的愛中長大,孩子也是矛盾的,對父母既愛又怨,這也是蔣蘭舟無法早點和蔣文忠斷絕關系的原因。

最怕的不是父母對你完全冷漠,最怕以愛的名義道德綁架,這樣的孩子,我認識的,基本沒有脫離父母掌控的,都是在委屈自己,因為他們從父母身上學會的模式,就是“我犧牲生命和自由去愛你”,他們也就總是在自我犧牲。

不過很多孩子好一點的是,她們接受教育之後,不會反過去綁架父母,這也是孩子在父母面前的致命弱點。

不過也不要只是因為“不讓搬家”這種原因恨父母,假如你十歲的時候,你父母要離開,你情感上難以剝離,也會難過,憤怒,假如你手中掐着他們的經濟大權,你也會粗暴不允許他們離開,因為十歲的年紀,還不足以理解到“最大的愛是包容和支持”,同樣,父母從艱難年代生活過來,他們大多數人,也不理解。

這裏我不敢瞎給建議,我只能說說我的經歷,我會幫助培養我爸爸的愛好,讓他轉移注意力,不把過多精力放在我身上。經濟獨立,人格獨立,并且讓他看到、理解我的獨立。

有必要的時候,要直白告訴父母,離開不是不愛,我們也非常愛父母,只是需要私人空間。

溫水煮青蛙,多次提,不要一次離開,次數多了,他們建立了↑意識,就慢慢能理解了。

如果父母有心髒病或者身體不好的就別亂試了……這種我也無能為力。

即便你現在用不上,假如你認為你以後可能需要獨立,也可以現在開始,在爸爸媽媽面前培養他們“我的孩子以後要獨立可能會離開我”的意識。

關于家庭關系這點,我有一個觀點就是,孩子長大之後,會發現父母知識、意識落後,這個時候,我們有義務反向“教育”父母,溫和良性地表達我們的觀點。(溝通的過程,也加多了和父母相處的時間,也能培養和爸媽相處的耐心)

我媽很好說話,我爸就固執一點,我就是用在日常生活中,反向教育我爸,用他理解的方式,灌輸年輕人的三觀,現在社會也越來越開放,我爸從各方面學習新東西,這幾年改變很大,他也逐漸學會了反思,性格好了之後,他的生活也幸福了很多,他學會了克制自己的脾氣,有時候想發脾氣,想想又忍住了,實在欣慰。

還有些觀念,後面寫文遇到了再分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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