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賈然到底還是怕了她這個妹妹，多年來訓練出來的服從意識讓他默許了韓澈也要跟去的決定。

兩人連走帶聊，聽說他還沒吃飯，韓澈硬是拉着賈然又回到了食堂。吃完了飯，韓澈讓賈然在門口等，過了會，他推着一輛安了後座的山地車示意賈然上車。

“……”賈然滿頭黑線地看着這不倫不類的車，不知道說什麽好。

“上車啊，我騎車帶你去！”韓澈拍了拍車座，“結實着呢，而且我騎車穩，放心，上來。”

“不用了，騎車去的話我可以掃一輛共享車。”

韓澈有點郁悶，他低頭看着自己新買的車，不死心地問：“我騎車技術真的很好的，賈然你可以放心的。”

賈然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只能尴尬地解釋了幾句：“我一個大男人，坐這也不太好，你這車座還是帶女生吧……謝謝你，韓澈。”

韓澈很想說他不帶女生，這車座就是為了帶你特意安的，可是看着賈然為難的樣子，他還是閉上了嘴。

伴随着聒噪的蟬鳴，B市高調的宣布進入盛夏。

兩個半大的青年，滿頭大汗的在陽光下虎虎生風地蹬着腳下的自行車，光穿過路邊國槐羽毛般的樹葉，輕盈又跳躍，斑駁地洩了滿地。正值中午，街上零零星星的人撐着傘，滿臉疲倦的承受着夏日帶來的炎熱與困倦。

多年後，當賈然再次回憶起來時，如果當時他選擇讓韓澈帶着他，也許命運會領他前往另一條未知的路也說不定。

頂着烈日，兩人來到醫院後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在賈然隐隐責備的目光下，韓澈有些羞愧地低下了頭——他本想帶着賈然，一路慢悠悠騎過來的，多浪漫！誰知道他嘴賤，提出比比誰騎的更快……四十分鐘的路程，硬是讓他們兩個騎了三十分鐘，這其中他還不敢變速，生怕騎得太快，讓騎橡膠胎單車的賈然追不上。

兩人上了樓，看到賈夢病房的門開着，小姑娘正穿着病號服抱着膝蓋坐在沙發上歪着頭玩手機，聽到有聲音扭頭看了下。

“韓澈哥哥，你們來啦！”賈夢放下手機，光着腳丫子就向他們跑過來。

賈然緊張到了極點，他下意識站到韓澈的身前，張開手臂抱住了賈夢，稍一用力便卡着腋下把小姑娘直直地抱了起來，放在了床上，“你先把鞋子穿上。”

知道在人前，賈夢都有自己那一套獨特的“表演”方法，賈然幹脆大着膽子把她的病房收拾了一下，除了一些不知道誰送來的鮮花和水果外，還有一些書本和卷子。賈然弓着腰把扔的七零八落的東西都整理到一起，這邊支棱着耳朵聽着韓澈和賈夢的對話。

高考緊不緊張，大學好不好玩，什麽專業好玩……兩人的對話很正常，賈然總算松了口氣。抱着賈夢的課本擺在一塵不染的飄窗上，賈然的視線突然被一個大盒子吸引住了，這是什麽？

“哥，你在看什麽呢？”

賈然剛伸出去的手立刻縮了回來，“沒什麽——那個，這兩個紙箱子還要嗎？不要我搬出去扔了。”

賈夢抿着嘴，嘴角翹起了一個諷刺的弧度，卻在看到韓澈投過來的目光時立刻笑了起來：“別扔別扔，哥，那是我的裙子！你不知道嗎？馬總送我的呀！”

裙子？馬總？！賈然驚愕，他三下五除二地打開紙箱子，裏面果然放着一件華麗的裙子和些零零散散的配飾，還有一包化妝品。他的臉立刻黑了，馬琦明送給賈夢的裙子？！他怎麽知道賈夢喜歡這些衣服的？他不可能會主動見賈夢……除非……除非是他偷看了自己的筆記本——那個寫滿了秘密心願的筆記本！

“是我喜歡的牌子！哥，你拿過來吧，我換上，正好韓澈哥哥在，看看我好不好看！”賈夢邊說邊笑，小眼睛眯縫起來倒是很喜人。

“不了——”賈然背對着賈夢，恨不得現在就打電話過去質問馬琦明為什麽要越界！他為什麽要插手自己的事？！

他憑什麽？！

“好好躺會，不要折騰了，你穿什麽都好看。”

韓澈從賈然不讓他來看賈夢時便留了個心眼，聽到這話連忙附和，“小夢穿什麽都好看，不用試了，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

賈夢還想再說話，可是表情卻突然糾結了起來，她伸出手捂着嘴，韓澈看到連忙拿來垃圾桶，臉色蠟黃的小姑娘聞到垃圾桶中隐約飄散的味道，再也忍不住，直起身子“哇”的一聲便開始吐。

“賈然賈然！”韓澈吓了一大跳，連忙來到賈夢身邊給她順氣，賈然一看妹妹吐了，也顧不上在心裏罵馬琦明了。

“你們走吧……嘔……”賈夢斷斷續續地說着，嘔吐物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酸臭味，她難受極了，這麽狼狽的樣子怎麽讓韓澈看到了？

“哥，你們走吧，幫我叫醫生來……”

韓澈伸長手臂按響了床頭的呼叫燈，“醫生馬上就來了，再堅持一下！”

賈夢擡起頭，淚水早已經模糊了她的雙眼，她直勾勾地看着賈然，不到一秒鐘便又低頭嘔吐起來。

“醫生來了我們就走。”賈然心疼得有些抽搐，無論賈夢如何，這終歸是他的妹妹啊，這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賈夢抓着床單，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喊了一句，韓澈都被吓了一跳。

“現在走！”

“……走吧。”賈然率先出了門，看到趕過來的護士時低聲說了句拜托了，便低着頭直直的往電梯走去。

“怎麽回事？賈然，你不管你妹妹了？”韓澈一頭霧水地追了出來，不解地問，“咱們不等等嗎？真走啊？”

在韓澈的手即将碰到他肩膀的那一刻，賈然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看着懸在半空中的手，心亂如麻，“我……我也不知道。”

“那我們就在這裏等，賈夢這才多大，怎麽她說什麽你都聽……”聯想起自己家中那個對自己冷漠無情的哥哥，韓澈心中很不是滋味。賈然的妹妹太懂事了，為什麽賈然不再對她好一些呢？如果能跟賈然在一起的話，那他一定把賈夢當自己的親妹妹，治好她的病，看她考上夢想中的大學，交一個男朋友……

直到賈然出聲，韓澈才知道自己想遠了。

“下次她再讓你來看她，你還是不要來了。”賈然平靜地說着，伸出手按亮了電梯下行鍵，“見她，對你們兩個都沒有什麽好處。”

“為什麽？”韓澈忍不住問。

“因為賈夢喜歡你。”電梯門打開，賈然率先走了進去，他看着站在門口一臉你在逗我地韓澈，問，“走不走？”

韓澈連忙鑽進電梯，“好、好，我知道了，我不見她，可是你說的什麽意思——對我們兩個都沒好處？我見她對我還有什麽壞處嗎？”

賈然繃緊了身體，他的雙眼緊緊地盯着電梯中的電子顯示屏，數字緩慢地下降着，正如他逐漸平靜下來的情緒。

“我不能告訴你，但是不要再答應見她、也不要再跟她聊天了……”

聽到這，韓澈插嘴：“賈然，你到底在說什麽？你妹妹是什麽恐怖分子嗎？怎麽搞的這麽嚴肅……咱們不是朋友嗎，你不能和我說明白了嗎？”

電梯“叮”的一聲，停在了四樓，門打開，湧進來的人沖開了并肩站立的兩人，靜谧的小空間中瞬間吵雜起來，韓澈人高馬大的被大媽們擠到了角落中，他看着賈然，賈然恰巧也在看他——

我們不是朋友。

耳邊的聲音消失了，他看着賈然的口型，心跳慢了一拍。原來自己在他心中，不是朋友啊……

電梯平穩地停在一樓，人群魚貫而出，賈然也要走，卻被韓澈突然堵在了電梯中。

“幹什麽？”

幾個想要坐電梯的人看到電梯內劍拔弩張的樣子，後退了一步轉頭去爬樓梯了。

“不幹什麽——”韓澈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他低着頭看着被自己近乎圈在懷裏的青年，手都在發抖，瞬間的悸動讓他險些控制不住低頭吻下去，“我知道我的出現太過突兀了，可是我是真的想跟你做朋友，給我點時間可以嗎？”

“……還是不用了，謝謝你今天陪我來看賈夢，也謝謝你借錢給我，我會盡快還你的。”賈然推開了韓澈的手，他低着頭，不敢去看韓澈失望的眼神。

朋友……對自己來說還是太奢侈了不是嗎？他是富人家的小少爺，備受矚目的校園明星，而他只是一個靠着出賣自己身體才有機會進入學校的社會渣滓……而且只要一想到賈夢對韓澈有好感，他便忍不住害怕，怕賈夢像馴服自己一樣去馴服韓澈，控制他，毀掉他的一生。

自己還真是倒黴啊……好不容易要收獲一個朋友了，自己的妹妹卻對他有好感，怎麽會這麽倒黴呢？老天為什麽這麽不公平呢？為什麽要給自己一個得了癌症還患有精神病的妹妹呢？為什麽媽媽要抛棄自己？為什麽姥姥要收養賈夢呢？如果她沒出現過……姥姥不會那麽早死，自己也不會走上“賣身”的道路。

賈然的眼眶有些發酸，他伸出手輕拍着自己的臉，吸了下鼻子。只可惜這股混雜着自卑、怨恨和對自己無能為力的苦楚令他好半天緩不過勁來，他快走了幾步，推開廁所的門，低着頭鑽進了隔間。

“咔嗒”，單薄的門板隔絕了外界，賈然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小聲地哭了起來。

他怨自己沒有本事，起早貪黑的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這麽多年卻還沒混出一點成績，又怨自己沒有勇氣狠下心腸丢下這個拖後腿的妹妹，因為他貪戀着親人帶來的溫暖，還怨自己明明被包養卻還對馬琦明懷有感激之心，甚至還隐隐地沉迷着和那個男人的性事。

真是不知廉恥啊……賈然使勁地咬着下嘴唇，壓抑着哭聲，擡起頭看着昏暗的天花板。

“小夥子，哭什麽呢啊？”

“……嗝。”

從隔壁間傳出的聲音把賈然吓得打起了嗝，他慌張地站起了身，背靠着門板抹掉了眼淚。

突然，一只手從隔壁伸了過來，那人晃了晃手腕子，張開五指露出了一包hello kitty的手帕紙，“廁所裏沒紙了，我聽你哭的挺傷心的，擦擦吧，幹淨的，還剩下兩張呢。”

“嗝。”賈然又打了嗝，他蹲下身子，遲疑地從男人手裏拿起手帕紙，說：“謝謝你。”

“你別誤會，我沒想故意偷聽，本來沒打算出聲，怕吓着你，但能讓一個大小夥子躲在廁所裏哭成這樣，我這老頭子啊實在是聽不下去了。”

賈然抽出紙擦着自己的眼睛，說：“是我不知道廁所裏有人，對不起……讓您見笑了，謝謝您的紙巾。”

“人生啊，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等會呢，你洗把臉，擦幹淨，出了廁所的門又是一條好漢。”

賈然低頭看着手可愛的kitty貓，無聲地點頭。

“至于我呢，就先走了，唉……人老了，蹲久了腿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