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

封灼的腦袋裏,最終也沒冒出什麽連貫性的信息。但是他能感覺到, 有什麽東西在衰弱, 那個“真”的他, 要醒過來了。

随着記憶的蠢動、複蘇, 依附在記憶中的恐慌和悲恸也開始蘇醒。

封灼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蝸牛,那些情緒逐漸凝聚成一個巨大的蝸殼,帶着陌生的冰涼溫度,一點一點從懸空的狀态,壓實在了他的背上。

封灼深呼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站起來拉起封墨, 對周銘說道:“我們出去一下。”

“等一下。”周銘叫住他們, 然後丢過去了一個東西。

封灼擡手接住, 發現是一個透明的晶卡,比銀-行卡稍厚一些, 能看到裏面來回蜿蜒的電路圖。外面燙印着一個花紋,但是并沒有什麽字樣。

周銘:“裏面有十萬信用點,還有臨時身份ID, 別跑遠了。”

封灼的眉毛一跳:“你為什麽會備着有存額的臨時身份?”

周銘神色不動:“不要就還給我。”

封灼當然不會還, 也沒有再追問了。看來這位周先生并不是個普通的上班族。

“謝了。”封灼揚了一下手裏的卡, 然後拉着封墨朝外走去。

這片小區前面就是新城,後面就是老樓,封灼他們這次走的是前面。

城市裏光怪陸離, 現實的高樓大廈和巨大覆蓋整幢樓的立體光屏, 給封灼了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

不過封灼沒有多去欣賞, 而是随便在一個公園裏找了塊清淨地方坐下了。

封墨知道封灼有話要跟他說,他來這個世界,為的也是這個。

封墨就站在封灼跟前,然後在封灼的注視下單膝跪下,擡頭凝望着封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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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灼覺得這個畫面很熟悉,強烈的既視感籠罩了他的感官,眼前的封墨跟一個虛影的封墨重疊,不同的是,那個封墨身上穿的是玄色長袍,一雙金色的眼亮得像是陽光下的寶石。

“心魔劫。”封墨打破了沉默,主動開口,“是你想要救我,跟天鬥的。劫難開始,是我錯入亂流,去了我最初的那個世界,也是清珑所在的世界。你無法找到我,我在那個世界再次長大。

清珑認出了我,他很照顧我。我在那個世界長成了一個張揚的小霸王。”

封灼的眉心蹙起,老實說,他不太樂意聽到這種細節。

封墨似乎也了解了封灼的心情,他的嘴角往上翹了一下,似乎很高興封灼這種“吃醋”的行為。但是這個笑容又很快就消失了。

封墨繼續說道:“那個世界是龍族的世界,他們的孩子都是從龍巢裏求來的。求來的蛋用自己的精血點醒,就有了‘血緣’關系。清珑選擇了我,然後他成了我的父親。

我破殼之後,清珑就發現了我的身份,他很高興。我一開始只以為那是父親的愛,但是慢慢的,他對我的感情變了。”

“他愛上我了。”

封灼:“……”想打龍。

封灼扭過了頭,再次用力呼吸,但是心底湧上的那股憤怒還是沒有消弭。而在憤怒之下,是咆哮翻滾的獨占欲,想要把封墨據為己有,就算是別人口頭上說愛都不可以。

霸道又蠻橫,是封灼從未體會過的。但又是這麽真切。

封灼最終沒有忍住,他回過頭,一把拽住封墨的衣領,然後把封墨往前一拉,封灼低頭吻住了他。

這是個非常兇悍的吻,有懲罰的味道。封灼完全沒有約束力道,唇齒并用,要把封墨拆吃下腹。

封墨的嘴唇被咬破了,血液冰涼的鐵鏽味瞬間侵占了他們的味覺,随即又被彼此唇舌滾燙的溫度融化殆盡。

這是封灼跟封墨的“第一個吻”,封墨沒有瘋,反而伸手扶住了封灼的手臂,溫柔地像是安撫巨龍的精靈。

等到封灼發-洩完畢,兩人的唇都紅得跟血一般顏色。

封灼的憤怒在這個吻之後,從滔天巨浪變成了溫婉湖面。理智回籠,他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一些,然而眼中情緒閃過無數,最終卻是把視線落在封墨被咬破的唇上。

封灼伸出拇指,按住那個被咬破的傷口,輕輕一蹭,指腹擦過雲朵般的柔軟,然後染上一抹嫣紅。那紅色就像是印泥,而那個傷口,是封灼蓋的章。

封灼眼中的一切情緒消散,最終只留下了“确認所有物完好”的欣慰和勝利感。

他擡起眼,凝視着那雙有些亮的金色眼眸,輕聲道:“繼續。”

封墨的手蓋住了封灼的手背,拉着封灼的手貼在他的臉上,說道:“我那時候只有十四歲。清珑沒有跟我說,但是我自己發現了。那個世界的我,一直拿清珑當父親,我敬重他,并崇拜他。所以當我看到他的秘密的時候,我覺得惡心。”

封灼的表情微變,那個少年封墨劍指着他的畫面再次清晰。

封灼問道:“你是不是,對我也這樣說過?”

封墨似乎并不意外封灼記起了一些事,他垂下眼睑,過了一會才擡起頭,說道:“是,我說過。”

封墨握着封灼的手用力了一些,像是怕封灼抽回手。

封墨:“在我發現清珑秘密的第二天,你就出現了。”

封灼苦笑:“我還真是會挑時機。”

封墨也扯了下嘴角,但卻只勾起了一個很小的弧度,又飛快消失了。

封墨:“你找到了我,然後告訴我說,你才是我的父親,也是我的愛人,還說我們相愛了很多世。”

封灼:“……”

他已經能想象出那之後會發生什麽了。

封墨:“我當時就失去了理智,本來我就還沒消化掉清珑愛上我的事,又來了一個對那時候的我來說全然陌生的你。于是我将所有的仇恨和怨怼都發洩在了你的身上,我将你當做了清珑的替身,甚至……想要殺死你。”

封墨說着,眼眶突然紅了。他低下頭,拉過封灼的手,将臉埋在封墨的掌心中,啞聲道:“對不起。”

他那時候對封灼說的話,并不是這麽輕描淡寫一兩句就揭過去的,那是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一些話。

封灼用另一只手放在封墨的腦袋上,笑道:“原諒你了。”

封墨擡頭,看向封灼。

封灼笑了:“那麽,你也原諒我吧。”

封墨一愣,似乎不明白封灼在說什麽。

封灼:“作為天地之靈生長而成的通天樹,以前的我所處的環境太單純、本身的力量又太強大。所以那時候的我,一直活在自己的‘象牙塔’裏。我無法切身體會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也沒遇到過什麽挫折。可以說是很單純、天真,也可以說是很蠢了。”

分析完以前的自己的個性,封灼的手指微微用力,把封墨的臉擡起來,捧在掌心,四目相對。

封灼:“所以那時候的我,只懂直來直去的莽撞。如果是現在的我,我會先接觸你、靠近你,用盡一切辦法來取得你的信任,然後再讓你接受我,接受我們的那些過去。而不是一來,就對一個才懵懂少年的你,說出那種驚天動地的話來。”

封灼:“所以,原諒那時候的我吧。他大概,只是太愛你了,卻又不懂怎樣去愛你。”

封墨通紅的眼眶裏,終于蓄起了眼淚,他搖搖頭,似乎想要說什麽,又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

好一會,封墨的情緒稍微平靜,才繼續說道:“不,寶貝兒,是我不該忘了你的。”

不該先忘記了你,還跟你說那樣的話。

封墨:“我們早就神魂契合,我的記憶在輪回之後也不會消失的。我們的心魔劫,本該只是一個如同雷劫一樣的幻境,成則破,敗則瘋魔。是我先堕了魔,被心魔劫所傷,才有了後來的一切。”

你對我的愛,對我的信任,堅如磐石。是我太在意自身的強弱,在意彼此的身份,在意那些未來,所以才讓心魔有機可乘,才……辜負了你的愛。

封灼沒想到會是這樣,他以為就是為了能彼此長存,為了他們相連的命運能在同一棵通天樹中存活,才有了這樣一個生死劫一般的劫難。

怪不得,清珑說他們的心魔劫是失敗了。

封灼想到這裏,不由皺眉:“如果是這樣,那心魔劫其實已經失敗了,你封印的那些我的記憶,只是為了不想讓我想起那個世界發生的事?”

封墨慘笑一聲:“因為後來,我真的傷了你。你為了跟我一刀兩斷,劈開了通天樹,甚至自甘落入輪回。寶貝兒,我不敢讓你記起來。”

至少在一開始,他不敢。

因為這一世,宛如那一世心魔劫的翻版。只是落入其他世界,忘記了的那一個,變成了封灼。

而封墨,再也經不起來一次同樣的結局了。

封灼的腦袋又開始刺痛起來,随着封墨剖露的真相越多,那些記憶的封印仿佛也越發薄弱。

但封灼沒有收回自己的手,他反而還伸出了手,捏了捏封墨的耳朵,說道:“後來發生了什麽?”

封墨:“那一次,我們不歡而散,但是你并沒有就此離開。你留在了那個世界,一直陪着我。但是我卻越發讨厭你,我将對清珑的不滿全部發洩在了你的身上。”

“終于有一天,我成年了。那一天,清珑用計,讓我在你和他之間做出選擇,我……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

封墨用力閉了閉眼,說道:“對不起,我忘了你。”

封灼的心情非常複雜。

封墨繼續說道:“那之後,你就離開了我所在的世界。後來我才知道,你回到了通天樹那裏,然後用一根樹枝變了一個小人。你給那個小人精血和靈智,讓他享有通天樹的一切,他死後也會堕入輪回,與通天樹同生共死。而且,那個小人能化形後,就是我的模樣。

那個小人就是土寶。

你想用他替代我。你想看這樣被養育大的他,是不是也會變成那樣的我。”

封灼微怔,終于明白一開始封墨對土寶的敵意是哪兒來的。

封墨:“但是後來,你還是再來了我在的那個世界。那時候,我已經跟清珑冰釋前嫌,我沒有愛上他,但是依舊認可他是我的父親,是我最重要、最尊敬的人。

你看到後,很生氣。我們又吵架了,但是這一次比較嚴重。我、我傷了你,在這裏。”

封墨擡起手,輕輕放在封灼的左肩下方一點,“一劍,刺穿了。”

封墨的手握成拳頭,虛虛靠在封灼的肩上,像是隔着時空撫摸着那道封灼看不到的傷口。

封墨:“之後,你就離開了,再沒有出現過。你回到了通天樹的跟前,然後劈開了通天樹。你想要斬斷和我契合的神魂,想要一刀兩斷。甚至不惜用這種會傷你根基的方法。

但即使如此,你也沒有殺了我——如果你直接砍斷我的那一部分,我必死無疑。”

封墨:“你劈開了通天樹,自己被反噬,堕入輪回消失了。而我的神魂也受到影響,我記起了一切。但是已經晚了。

我回到了通天樹的跟前,你已經不見了,我看到的只有奄奄一息的土寶,和被劈開的通天樹。我一看土寶的樣子,就知道你想用他替代我,我嫉妒瘋了。我殺了他,然後看到他再入輪回,依附在樹枝上,不死不滅。我殺了他好多次,但沒有辦法殺死他。然後我才明白,我跟他是真的一樣的,唯一的不同,大概是他還沒來得及得到你那麽多的愛。”

封墨:“不過很快,我的精力就沒法放在土寶身上了。因為通天樹只能有一棵。

通天樹是不死的,可是獨一無二。被劈開的通天樹還沒有獨立成樹,但在成樹之前,它們之中會死掉一棵。到那時候,我們之中會有一個死去,我們的千世緣分也到此為止。”

封墨:“我不想這樣。”

封墨:“于是我闖了瓊鏡界。那是通天樹能到達的最大的一個世界,那裏只有一個人,或者可以稱他為神。之前的心魔劫,就是他點醒了我們。你總想看透三千千世界,去往通天樹的枝桠、根須也伸不到的世界,所以跟瓊鏡界的神很熟。

但是這一次,他拒絕透露天機。我用了很多辦法,終于讓他松了口。”

封灼的心裏一跳,眼前倏然出現在異世看到過的,那條黑色的龍身上那些慘不忍睹的傷。

封墨:“我最終得到了辦法,要保住兩棵通天樹,就不能讓他們成樹。要維系通天樹被劈開的狀态,需要一個媒介。通天樹的媒介要骨血神魂相依,我那時候重傷,已沒一處可用,而且如果用了,我就無法跨界去找你了。

所以我去找了清珑——在那個龍族的世界,他用精血喚醒我,他是我的父親,也是我唯一的骨血。

我搶了他的骨珠,用來維系被劈開的通天樹之間的聯系——這是他欠我的。”

封灼知道封墨指的是什麽,之前清珑的說法,當封墨重新回到那個世界的時候,清珑已經知道了封墨跟封灼的關系。清珑知道,但卻還是愛上了封墨,而在以前的封灼出現在封墨跟前的時候,在封墨成年那天發生的事,必定有清珑從中引導、作梗,他是如何也脫不了幹系的。

清珑或許是真的愛封墨的,他想要得到封墨。然而卻換來了封墨的恨。

封墨:“這就是全部的事情了。我找到了你,然後趁你還沒破殼的時候,封印了你的記憶。算我卑鄙,但我想要你看到的是另一個我,不是那個傷害了你的混賬。”

封灼聽完,久久沒有說話。心裏只回蕩着四個字——造化弄人。

這一切都是心魔劫引起的,雖然封墨說心魔劫已經失敗,但這又何嘗不是心魔劫的延續?

只是,封墨讓那個失敗的代價延緩了而已。

封灼拉起了封墨,讓封墨坐在他的身邊,想了想,卻是問道:“你小時候,長土寶那樣?”

封墨:“……”

封墨:“不是。我在用骨珠穩定了通天樹後,就把土寶扔去了那個世界,封在了那一截通天樹的根須上。他的模樣,是在不斷輪回之中,自己被影響的。”

封灼:“可是土寶不是還有看到我們以前在那個世界的畫面?”

封墨:“那是我的記憶。”

封灼沒有再追問,頓了兩秒,問道:“那顆骨珠拿出來後,會發生什麽?”

封墨一僵,然後搖搖頭:“我不知道。”

封灼:“那顆骨珠能維持多久?”

封墨:“我不知道。”

封灼在心裏嘆了一口氣,基本已經知道了答案。但他還是問道:“瓊鏡界的那個神,智告訴了你維系通天樹現狀的辦法?”

封墨這次沒有說話了。

瓊鏡界的神說,天命不可違。

通天樹只有一棵,不死不滅,這是天機、是法則、是定數。

封灼看封墨的表情,已經得到了答案。

“原來是這樣啊。”封灼雙手往後撐住身體,仰頭看着蔚藍的天空,“那麽,我們現在的狀态,其實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突然死掉了。或許一起死掉,或許,只有一個人會突然消失。”

封墨這一次卻很平靜。他側頭看着封灼,笑道:“能讓你重新愛上我,我已經無憾了,寶貝兒。”

封灼卻看透了封墨藏得深深的求死之心——只能活其一的通天樹,封墨是不會讓他死的。

封灼笑:“傻子。”

封灼伸手用力捏了一把封墨的臉,然後拉起他,“走吧,回去了。”

封墨:“不去市區逛逛嗎?”

封灼:“先等我全部記起來再說吧,在這個世界,你打算解開我的全部封印,不是嗎?”

被猜中了心思,封墨只是溫柔地笑:“我會一直愛你的,寶貝兒。”

無論你是否記起過去,無論你是愛我還是恨我。

“那也讓我愛上你吧。”封灼看着封墨,也笑道,“就算我記起了過去的一切,這一輩子的願望也不會改變。這輩子我想做的事情很多,可能以後的一切都會跟以往不同,你會陪着我嗎?”

封墨:“……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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