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死後

若川櫻林一役的戰況,不出三日便傳遍天下,世人都道老天有眼,作惡多端的季珂終于被收拾幹淨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收拾他之人還是當年同他一道兒長大的小師弟,江昭小公子。

傳言季珂屠了半座無厭山,又重傷了宗主江陌,還殺了江昭藏在櫻林的情人……種種罪狀惡行不能盡數,江昭之舉,大快人心。

若川一役後,除去元氣大傷的無厭山正修葺整頓忙得焦頭爛額外,各世家皆設宴慶祝,唯獨覓音島傅家死氣沉沉一片。

據說三日前的櫻林千面鎖炎陣中,有他家的小公子傅玄良在,當時收到消息後傅宗主忙讓各家停手,可衆人表面是應允了,不到盞茶功夫又再次啓動陣法,只不過是利用他寶貝兒子制造出停戰的假象,讓季珂防不勝防。

若非江昭及時殺了季珂,他家傅玄良定也在陣中死無全屍了。

覓音島衆人心中憤憤不平,卻又不好真的去同各世家理論,只得強壓下一口怒氣,不敢在此時發出不和諧的聲音。

而季珂的屍體被江昭帶回了無厭山,衆人雖未能親自将季珂挫骨揚灰頗有些不滿,但季珂曾經好歹是無厭山的人,且此次是江昭取了他的命,于情于理,江昭此舉也無可厚非,且江昭立下誓言,會在月餘後擇日對叛出無厭山的季珂屍體進行天刑示衆,修真界各家終于安下心來。

傳聞中那日在櫻林,除了江昭季珂傅玄良外,還有一人昏迷不醒,是被傅玄良背出火海的,至于那人是誰,衆說紛纭,有傳言說正是當年安西鎮救走季珂的攪局人,也有說此人是季珂養的娈寵,而江昭為了穩妥起見,季珂死後就将此人帶回無厭山軟禁起來。

可傅小公子好死不死也看上了這季珂的娈寵,正伺機将美人據為己有呢。

傅玄良在櫻林一役後不顧家裏勸阻,同江昭前往無厭山做客一事,幾乎是坐實了衆人的猜測。

……

正月二十八,大雪封山。

無厭山在南域,難得大雪飄了三天三夜不見停歇,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漫天紛紛揚揚的是雪絮是紅色的。

紅雪積了三尺厚,幸存下來的無厭山弟子只得咬緊牙關把眼淚憋回肚裏,從積雪裏挖出同門的屍體,在空蕩蕩的大殿內橫陳了一排,整整齊齊的換上潔淨衣物,盡量體面的等着度化儀式。

落紅雪是不祥的,怨念浸透大地引發天象,無厭山上下沒有哀嚎遍野,只有沉寂肅殺一片。

江昭終于不再閑雲野鶴,暫且回歸無厭山代替重傷的江陌主持大局,他平日裏溫和随性,可認真起來,處理事務也是殺伐決斷。

江昭将晏涼安置在一所靜室裏,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無法靠近,傅玄良除外。季珂的屍體則被暫時擱置在刻滿符咒的冰棺裏,江昭的說法是,季珂生前十惡不赦不可原諒,必須擇日按照無厭山的規矩進行天刑。

至于江陌,出事後再沒露面,繼續躲在靜室裏閉關養傷。

又兩日,終于放晴了,蒼白的日光照在茫茫無邊的積雪上,雪漸漸消融,彙成一道道涓涓流淌的血河。

江昭命人熬了雪參湯,拎了食盒親自送到靜室,屋檐下淅淅瀝瀝的淌着雪水,江昭撐了傘,進屋抖落一地殷紅。

因為天晴,屋中光線甚好,晏涼從書堆裏擡了頭,臉色蒼白得滲人,他也不起身,看了江昭一眼又垂下眸子,淡然道:“無厭山如今事務繁多,怎好勞煩江公子特意過來一趟。”

“前輩客氣了,我既答應了師兄,定是要護前輩周全的,不然沒法交代,”江昭的語氣冷靜得有些不近人情,他将食盒放置于桌案上,打開取出熱氣騰騰的雪參湯遞給晏涼,眼眸閃過一絲波瀾:“傅公子呢?”

晏涼接過瓷盅,輕描淡寫道:“方才拿了掃帚出門,說幫忙掃雪去了。”

江昭面色微變,抿了抿唇道:“不着急。”

晏涼不言語,将碗中溫熱的雪參茶一飲而盡,開口正想說什麽,突然聽到回廊裏的腳步聲,便将手中的瓷盅摔在地上,砰的一聲脆響,瓷片兒碎了一地,回廊裏的腳步聲頓了頓,來人遲疑片刻停在屋外,轉瞬又推門而入。

“咦,江公子怎麽來了?”傅玄良看到立在案邊的江昭,有些詫異,眼中戒備警惕之色一閃而過,意識到對方是江家未來的宗主,勉強将眼裏的不滿斂了去,語氣卻也是冷的:“前輩近來身子不大好,江公子還是少來些為妙。”

那句前輩想必不願見到你,被他生生憋回去了。

“我來給前輩送藥。”

晏涼清冷的笑了笑:“江公子,如今我藥也喝了,你可以回去了罷?”

“……”

“江公子請回,前輩需要休息了。”傅玄良語氣裏也頗為不滿。

江昭卻依舊站着無動于衷,也還是那副不鹹不淡的口吻:“我看前輩今日的氣色好些了。”

晏涼淺淡的勾了勾唇角:“這幾日倒是勞你擔心了。”

“江公子請回罷。”

江昭罔若未聞,兀自坐下為傅玄良沏茶道:“傅公子,若你不急着下山,這段時日就有勞你陪晏前輩說說話了。”

傅玄良正欲作答,晏涼輕描淡寫道:“江公子,其實你我的打算無需瞞着傅公子。”

“……”

晏涼定定的看着傅玄良,聲音波瀾無驚:“你的身子是那人化形的媒介,這事你先前便知曉了,我們有意将你留在此處,是想借機引出那人,讓其引我至阿昱所在。”

這層用意傅玄良先前多多少少是猜到了,可他不介意,能陪在晏涼身邊,親眼确認對方在季珂死後安然無恙,什麽因由他都樂意。

“我明白,只是不知要如何做才能幫到前輩。“傅玄良如此說着,倒像是他做錯了什麽,露出一副自責的神情。

“傅公子,你肯留在無厭山,已經是幫了大忙了。”對傅玄良這個角色,晏涼一直心懷愧疚的,從哪個方面來看,他都在利用別人的好意為自己行方便。

“我也希望度公子能安然無恙早日歸來。“傅玄良認認真真道,晏涼看向對方澄澈的眼睛,感嘆,這恐怕是他書裏最純粹的一個人了。

頓了頓,傅玄良面上又現出擔憂之色:“只是擔心我爹和師兄們發難……”

說這話時,他頗有點小孩子為了義氣離家出走的忐忑。

坐在一旁一言不發的江昭突然道:“先前傅宗主還遣了幾名弟子過來幫助無厭山修葺重建,捎了話,讓傅公子玩膩了就回家。”

傅宗主那句養大的兒子潑出去的水,這逆子貪圖美色忘了爹的狠話江昭自然不方便傳達……

傅玄良這才徹底松了口氣,釋然道:“那我怕是要在此叨擾一段時日了。”

頓了頓又道:“前輩若想離開,我随時都可以幫忙。”

他這句話自然是說給江昭聽的,這段時日他對江昭以救度昱為理由強行将晏涼軟禁在無厭山的行為十分不滿,無奈他提議許多次,晏涼卻無意離開,毫無反抗的意思,他無奈,也只得随之留下。

“傅公子別急,救了阿昱出來,我自然會讓前輩走。”一語未了,江昭的眉毛跳了跳,面上現出警惕之色,片刻便有靈奴急急來報——

“小少爺,謝姑娘她……”

“江公子,你的未婚妻謝姑娘來看你了。”在院子外嚷嚷的是溫冉,謝萩子有了江昭未婚妻這層身份,她在無厭山自然無人阻撓,想去哪就去哪,溫冉跟着她也嚣張了起來。

說話間,溫冉已經毫不見外的推門而入,看到晏涼蒼白消瘦的形容,抿了抿唇,一雙杏目眨了眨,似有淚光閃過:“涼哥哥……”

她嘴唇顫了顫,除了喃喃涼哥哥三個字,什麽也說不出,自從上次渡野川一別發生了太多事,最令她難以置信的是,季珂真的沒了。

“溫姑娘,不要擔心,我還好……過來坐罷。”如此說着,晏涼一改方才冷冰冰的形容,心平氣和的沏了茶,遞到溫冉謝萩子面前。

“涼哥哥,你……為何……”

“什麽?”

“外界傳江昭他把你軟禁起來了,可是真的?”溫冉直言不諱,毫不給江昭面子。

晏涼勉強的笑了笑:“都是外人瞎說的,你看我像是被軟禁起來的麽?”

聞言,傅玄良嘴唇動了動,終究忍住沒說話,溫冉将信将疑:“當真?”

“千真萬确。”

溫冉雖不大相信卻也不再逼問,咬了咬唇擡眼道:“那就成,總之若是有人為難你,你告與我,我定為你出頭。”

“好,有你在我還怕什麽人?”晏涼溫和的笑笑,溫冉看到他這笑,越發難過了,季珂二字她是萬不敢提的,外邊傳言虛虛實實,來龍去脈她又不好當面問晏涼,便沒好氣的轉向江昭。

“江昭,借一步說話,許多事勞你同我們解釋一下。”

江昭毫不遲疑的點了點頭,客客氣氣道:“溫姑娘,這邊請。”

如此說着,江昭便領着溫冉出了靜室,謝萩子不放心也跟着去了,屋中又只剩下晏涼與傅玄良兩人。

沉默一瞬,晏涼開口道:“傅公子,今後你有何打算?”

原本晏涼只是想同他閑聊幾句,不料傅玄良愣了愣,面上空白了一瞬:“我可以跟着前輩麽?”

沉吟片刻,晏涼微笑着搖了搖頭:“其實你清楚,我一直在利用你的好意。”

“我不認為前輩是利用我,”傅玄良認認真真的看着晏涼:“若當年沒前輩相救,我早被拿去祭續魂燭了。”

“可當年寂城之事,也是因我而起,怎麽作數呢?”

傅玄良想了想:“也不全是為了前輩,先前同度公子機緣巧合相識一場,我也希望能救他性命。”

晏涼不置可否的笑笑,這家夥真是在自己的逼問下胡亂找理由了,他先前和度昱不過是在渡野川相處過數日,大概都沒說過幾句話。

看晏涼這副模樣,傅玄良終于難得的調皮了一下,撇撇嘴道:“就算我不願意配合,想必江公子也會強行将我軟禁的,我不願吃這個苦罷了,況且如此一來無厭山和覓音島肯定能鬧起來。”

晏涼怔了怔,莞爾:“這個我信。”

“前輩,其實……”傅玄良突然咬了咬唇,垂下眼眸。

晏涼眼底有詢問之色:“傅公子,有話不妨直說。”

“我同季公子是一樣的。”

“嗯……?”

“在喜歡你這件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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