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權宜

阿成跪坐在榻邊上,仔仔細細的為晏涼梳頭:“公子,你當年尋的那人……真的已經不在了麽?”

“嗯,前段時間沒了。”

阿成一副心疼得快要哭出來的模樣:“那……那怎麽辦?”

“人死如燈滅,本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晏涼心如止水的語氣,近乎殘忍。

阿成抿了抿唇,難過得斂了眉,不再言語了,将不小心扯斷的頭發收進袖子裏,想偷偷收藏着。

“誰允許你拿二公子的頭發了?”

話音未落,白貍一躍身化作黑影勒住阿成脖子,阿成吓得松了手,黑影将飄落的發絲卷起,片刻便融進騰起的墨霧中……

“……”晏涼無語,這是什麽變态的喜好?

“梳好了就趕緊滾,去為二公子準備晚飯。”

“是。”阿成被勒得眼裏泛了淚花,一臉憤憤不平又難過的離開了。

晏涼面上淡淡的,卻腹诽,這無生海沒有日月交替時間變化,哪來晚飯一說?

屋中只剩下晏涼與黑影兩“人”,黑影終于心滿意足了,暫時也不化形,像一條蛇般纏繞在晏涼手臂上,蜿蜒而上,在他耳邊低聲笑道:“你叫他阿成?”

“有何不妥?”這段時日在無生海底的幻境,晏涼一直是這副不鹹不淡的模樣,什麽都不着急,什麽也都不上心。

對方很理所應當的将其理解為晏涼已經放棄了抵抗,認命了。

黑影閃了閃,又變成白貍的模樣撒嬌似的蜷在他腿上:“你可知當年背叛你的阿成,現在成了誰?”

“不知。”

“就是把你引到這本書裏來的擺渡人。”

“……”

“而那個被你喚作阿成的靈奴,只是融了他一絲神識,沒有記憶的,怎樣?是不是感覺格外親切呢?”白貍故意在“親切”二字上拉長語調。

晏涼的心狠狠跳了下,片刻又想開了,他已決定不再去糾纏前世的事,只淡淡道了聲原來如此。

白貍似乎有些失望了,冷哼了聲:“二公子就是這般,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什麽人都原諒,才讓誰都想來欺負你一下。”

晏涼笑笑的搖頭:“沒人欺負我。”

頓了頓,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淡淡道了句:“就算真有誰來欺負我,季珂他也給擋回去了。”

白貍不屑的哼了哼:“将你欺負得最狠之人,就數他了。”

“若按你這般說,我欺負他也不少。”

白貍越聽越不舒服,心裏十分不是滋味,覺得這個話題再讨論下去不僅是沒意思還惡心了自己,在對方身上蹭了蹭,最後趴在晏涼肩膀上尾巴圍成一圈,像圍巾一般纏在他脖子上。

晏涼已經見怪不怪了,淡定的捧起一本書看了起來打發時間,白貍時不時晃動拉聳的尾巴,撩動晏涼瀑布般垂墜而下的頭發。

許久,屋中的香爐燃盡了,白貍像一只睡醒的貓抖了抖身子,又探頭到對方的喉結處蹭了蹭。

“二公子,你的琥珀吊墜去哪了?”

晏涼不鹹不淡道:“給江昭了。”

白貍似來了興致,蠢蠢欲動試探道:“那是季珂娘親留下之物,他自小戴到大,你怎舍得?”

“人已經沒了,我留着做什麽。”

“當真?”

“睹物思人,徒增傷感罷了。”

“倒也在理,看不見了幹淨。”白貍聽這話,倒是十分惬意。

晏涼不置可否笑了笑:“對了,相處數日,我還不知如何稱呼你。”

那白貍明顯被這話戳中了,怔了怔,道:“我漂泊數百年,從未有過名字。”

“真是可惜了。”

“二公子若不介意,也給我起個名字吧,就像當年你給季珂起名字一樣。”

也不知這家夥是有心還是無意,處處将自己拿來同季珂比較,晏涼只裝作沒察覺,道:“我想想,想好了告訴你。”

白貍撒嬌似的在晏涼身上蹭了蹭,相處幾日,他看晏涼并無反抗之意,也漸漸放松下來,像一只養熟的貓般時時撒嬌,脾氣卻陰晴不定。

許久,晏涼捧着書漫不經心道:“你就沒考慮過,想法子去投胎麽?”

白貍就像炸毛了一般渾身一凜,道:“不想,像現在這樣守在二公子身邊就足夠了。”

晏涼輕輕的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

“二公子想去投胎?”

“是,季珂死了,這本書也沒存在的意義了,這個世界其實早該完結了。”

“別走了,投胎到哪都一樣,生老病死沒一樣好受的,還不如留在此陪我。”

晏涼輕描淡寫的笑笑:“倒也行。”

白貍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想要的結果,倒真的放下心了,打算就這般安安靜靜的過日子,等滄海桑田,他的二公子終有一天只記得他。

于是,晏涼去到哪白貍跟到哪。晏涼睡覺,他蜷做一團守在他枕畔;晏涼吃飯,他便躺在他大腿上,張嘴等晏涼投喂;晏涼看書畫畫,他就懶懶的趴在硯臺旁,不厭其煩的盯着晏涼沉靜的側臉看。

有時晏涼心情好,會用針紮破指腹讓他品嘗自己血的味道,這時候白貍是最歡喜的,小心翼翼的舔舐,覺得自己是贏徹底了。

白貍很想問晏涼,現如今他到底忘了季珂沒有,要多久才能忘得幹淨徹底?他雖活了許久,但卻對情感這種東西一無所知。

“度昱已經安全回到無厭山了罷?”一日閑來無事,晏涼對着懶洋洋晃着尾巴的白貍問。

白貍蹭的一下從桌案上站了起來,抖了抖周身的毛:“二公子随我來,我帶你看看如今無厭山的狀況。”

晏涼也不多問,擱了筆,随白貍出了院門。無生海底沒有日光,終年暗沉沉的,回廊上點了無數琉璃燈,晏涼跟着雪狐在回廊裏轉轉悠悠,原本熟悉的院子在幻境裏卻似沒有盡頭,行了得有盞茶功夫,回廊的盡頭是一處空闊的谷地,谷地中央是一汪泉水,倒影着滿天星辰。

“二公子,那是雲外泉,你想見誰,心中默念他名字就能看到。”

“原來雲外泉在這裏。”晏涼記得自己有過這個設定,雲外泉并非固定在何處,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也可能踏破鐵鞋都尋不到。

雪狐伶伶俐俐的縱身躍到晏涼身上:“是了,我差點忘了這本書裏的事物,你比任何人都熟悉。”

晏涼只得抱着白貍走到泉畔,心中默念度昱的名字,果然,明如鏡的泉水上映出了度昱的臉,此刻他正坐在案邊望着窗外發呆,用手支着頭眉間緊蹙悶悶不樂的樣子,江昭彎下腰從背後抱住他,在他耳邊低喃了幾句,度昱面色非但沒有轉晴,反而眼眶發紅……

“進不去無生海,就意味再不管涼哥哥了麽?”

江昭極低的嘆了口氣:“阿昱,我再想辦法。”

度昱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別別扭扭的掙開他的懷抱:“再想辦法再想辦法!這句話我已經聽你說了許多次了,可你的辦法不是打發溫冉,就是唬我。”

江昭抿了抿唇,只再次将度昱抱住不言語,度昱不鬧了,他也明白這事兒不是他鬧就能有解決的,方才不過是仗着江昭寵他讓他,有些小脾氣發洩罷了。

“阿昭……”沉吟許久,度昱喃喃道。

“嗯,我在。”

度昱放輕了聲音:“你一不說話,我就擔心。”

江昭在他臉頰處蹭了蹭:“擔心什麽?擔心我又不能說話了?”

“嗯……”度昱老老實實的應了,轉過頭去認認真真的看着對方:“阿昭,這一次我雖回來了,但若涼哥哥一日未歸,我心是不會安的。”

江昭也認認真真的望回去,捧着他的臉在他眉間落了個吻:“我明白。”

彼時的無厭山飄着細細的白雪,而無生海底平靜寂寥一片。

明如鏡的泉水掀起波瀾,倒影着度昱江昭的幻影瞬息碎了,水面再度恢複平靜時,只剩滿天星辰。

白貍也學着江昭的模樣,在晏涼肩窩處蹭了蹭:“你怎麽不看看你的男主?”

晏涼聲音無波無瀾:“一具屍體,有什麽好看的。”

白貍晃了晃尾巴,看似十分歡喜:“十日後就是季珂天刑的日子,到時候你可是連屍體都看不到了。”

沉吟片刻,晏涼冷冷的勾了勾唇角:“拜你所賜。”

“與我有什麽關系,這都是你自己寫在書裏的,所有角色的宿命都掌握在你的手裏,那些也是他們的天命,我順天命而為,有何不可?”

若非當時晏涼騙他,他也不會費力讓無生海底的陰靈去血塗無厭山,這一遭,又剛巧應驗了書中無厭山的劫難,雖然諸多變數,塗山的人也非季珂,但終究陰差陽錯将情節圓回來了。

“他們的宿命掌握在我手裏?那我為何還如此無能為力。”

“二公子,即使是神面對他們創造出來的東西,也是無能為力的,何況是你這個局中人。”

晏涼望着倒影了滿天星河的湖面發呆片刻,釋然的莞爾:“此話有理。”

頓了頓又道:“可你讓我看度昱他們,就不怕我起了回去的心思?你也知我待度昱的情分,看不得他為我擔心。”

“二公子說笑了,度昱他如今雖無法釋懷,但我可以打賭,過個一年半載,他會漸漸放下的,再過個三五年,指不定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怔了怔,晏涼勾了勾唇角:“确實,是我自以為是了。”

這一夜回到宅子裏,晏涼入睡得特別快,白貍用尾巴調皮的撓了撓他的臉頰,看晏涼沒反應,便湊到晏涼腳邊蜷做一團,晏涼的手腳一年四季冰冷,白貍十分樂意替他捂暖。

白貍很認真的思考,是時候将他二公子的魂魄補全了,可為了穩妥,還是耐着性子等到季珂天刑後吧……

如此想着,白貍難得的,在千百年來第一次沉入睡眠。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到有一雙手在溫和的捋他耳後的毛,他舒服的伸了個懶腰,沒睜眼就朝那人的掌心蹭了蹭,十分撒嬌黏人,可下一刻——

“前輩可真把這家夥當寵物了?”

白貍凜然睜開眼睛,卻對上晏涼的眼睛,無波無瀾的眸子下暗流洶湧,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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