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藏寶圖12.謎底
潭親王此人,雖記憶缺失,卻在行動上帶着強烈的個人風格。他行事果斷、心性堅韌,同時掌控欲強、說一不二,一路走來的手段表明他——或者說這位宿主——原本也絕非池中之物。他或許因融合了原來親王的記憶而聽命于皇帝,但在他個人負責的領域,未必容得下皇帝指手畫腳。
這正是“談判”中第一步要論及的內容。
“殿下雖讓我‘誰有圖找誰去’,但在我眼裏,殿下就是藏寶圖案的主審。我既為協助查案,合該來您這報到,這是板上釘釘的事。
“親王運籌帷幄,‘藏寶圖案’中一連三勝勢如破竹,離大獲全勝只差一步之遙。如今卻同我一般,連第四張圖都看不得了。我雖不懂其中緣由,可若是真的功虧一篑,未免可惜。
“我與親王同行幾月,觀您所諾,未有不達。‘反賊案’‘水鄉鹽倉案’,均如是。
“‘藏寶圖案’由您一手查至今日局面,也必将在您手中水落石出,毋容置疑。”
戴博文在談判的開頭就定了重點和基調。
這是首因效應(primacy effect),即聽者所聽到的第一個資訊最突出,他的大腦就會利用這個資訊去修飾之後聽到的內容。所謂“第一印象”,說的就是這種效應。
典型案例就是當寓言在一開頭就定性窮人是善良的、富豪是邪惡的,那麽當窮人去盜竊富豪時,人們的認知就更容易把這種實際的違法行為“合理化”。
而戴博文想給潭親王的認知,就是“确定‘潭親王’為‘藏寶圖案’主審,對此案有獨斷權力,旁人不得插手”。簡而言之,即确定“藏寶圖案”為潭親王的“個人領域”。
一來暗示他,讓他有“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支配藏寶圖碎片”的自我認知;二來略微離間他與皇帝的關系,以鋪墊後路,最終使他不執行皇帝的“隔離國師”命令。
當然,戴博文選此作為開頭并非無中生有。他只是覺着,如果系統不能以任務發布的形式告知潭親王該做什麽,那麽就很有可能用了暗示,促使他去完成某事。順着系統暗示,就會好辦得多。
潭親王的面上倒是看不出有無接受到暗示,只是對此嗤笑道:“國師還會預知?”
“天賦我能,明眼可見,均如是。”戴博文笑了笑,回道,“親王之能,朝野上下無出其右,無人比您更适合這個做這個案件的主審。”
第二步開始了。
“并非妄議,只是捉拿反賊、水鄉鹽倉案均為我親眼所見,所以才切身體悟到殿下神威。更有去往江洲路上遇襲之時,親王用崇馬援軍托底,以身當餌誘出敵兵,真可謂心思缜密、膽識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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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是誇獎,潭親王也不給對方面子,冷冷道:“國師誤解了。崇馬援兵不過是以防萬一,本王可萬萬沒有以身誘敵的愛好。”
“受教。”戴博文毫不在意,繼續說道,“但正是親王的缜密布置,才能在順利擒拿偷襲反賊,不是嗎?也正是因為相信親王的這種可靠,貧道才安心同您下江南,查三案。”
“三案?”
“藏寶圖案撇開不提,不過審訊反賊、恐吓水鄉官員,不正是您希望貧道盡力的嗎?”
肯定潭親王的能力和可靠性,并承認對方的“領導”地位。這種承認并非讓自己平白低了一等,而是在協助建立對方的領導責任。所謂“權力大,責任大”就是如此。而責任,很多時候體現在“付出”上。戴博文承認潭親王的“領導”,實際上也在暗示對方應該“付出”。
所以,戴博文緊接着就引出了自己曾有的功勞。
他拿出那塊“奉旨查案”的令牌,放在桌上:“貧道遵照天意而來,就為見證此事的終結。陛下知悉此事,特賜此令。
“然而貧道勢單力薄,身邊有沒有得用的人。此事,親王殿下恐怕不能更清楚。”戴博文輕然一笑,“正因為如此,更因為信任親王,我才心甘情願與您同去……不多問一句前路如何。”
潭親王道:“國師的語氣,倒聽不出‘心甘情願’。”
戴博文忽然前傾身體,探向潭親王:“親王慧眼如炬,不如瞧瞧我的眼睛,再議是否‘心甘情願’?”
潭親王瞥了他一眼,對方的雙眸含笑,淺色瞳孔裏映着光,顯得十分通透。如果它們凝視,沒人能夠忽視這種專注。
然而,潭親王親眼見過被國師“凝視”過的一些人的下場,雖然這些“下場”大多數是潭親王動的手。
潭親王就着抿茶的動作移開目光,而後道:“國師天眼通靈,又想從本王這看出什麽?”
戴博文就着前傾的姿勢,道:“我想知道,問出徐妻張氏下落、誘得崔玉安告密、推出周信芳有賬冊、指出江南反賊窩點……這樁樁件件,價值幾何?”
潭親王道:“國師這是威脅本王?”
戴博文挑眉輕輕一笑,終于坐回去了。他垂眼整了整衣襟,語氣正常,內容卻不輕松:“貧道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威脅得了堂堂潭親王?只是我萬萬沒想到,在我毫無二話同您奔走了之後,身為藏寶圖案主審的親王您,竟然連第四張藏寶圖也不叫我看了。”
潭親王放下茶杯:“我道你廢話一籮筐,到底為了什麽,原來這就是你的目的。”
戴博文道:“親王英明。”
潭親王道:“國師,念在你幫我一場,我提醒你一句:剛剛那句‘知道太多不是好事’,并非玩笑。”
戴博文道:“天意不可違,哪怕一眼也好。勞請親王助力貧道一回!”
潭親王難得看他示弱,心中所想飛速一轉,緩緩道:“即便不知後事會如何,也要看?”
戴博文與他對視:“後事自有天安排,絕不後悔。”
皇宮,禦書房。
“寧熙,這可真是難得。”
皇帝的目光從案上書頁處離開,終于開了金口:“你居然為一個毫無幹系的人作保?”
“說‘毫無幹系’,不盡然。畢竟皇兄也知道,若是無他,水鄉鹽倉案恐怕還得多耽擱些時日,江南反賊也會多嚣張幾日。”潭親王淡然道,“而且他有奉旨查案的令牌,我有什麽理由叫他不得插手?”
“只要你不願他插手,還有他說話的份?”皇帝合上書頁,将書冊扔在邊上,“梁紅添老嚷嚷他有妖法,你莫不是也中了他的計?”
“我若中了他的計會如何?勘破紅塵出家去?”潭親王嗤笑一聲,“皇兄這麽高看他,當初又何必将他塞到我的案子裏來?”
皇帝聽出他語氣中的忿忿,失笑道:“你這話,倒是像在賭氣怪朕了。”
“不應該嗎?”潭親王看他一眼,“放進來,摘出去,全憑皇兄一句話。現在他纏着我了,焉能不把這包袱丢回給皇兄?”
潭親王是皇帝的胞弟,偶爾暗裏埋怨撒嬌也是使得的。他現在明說國師煩人,暗指帝王插手案件,也算是印證了戴博文的猜想——即使在帝王面前,潭親王也是個極具領地意識的人。
皇帝如何聽不出他的不滿,回道:“那收了他的令牌便是。”
“晚了。”潭親王指着放在桌上那些信件,“恐怕不圓他這個願,還得纏着我。”
那些信,據潭親王說是國師隔三差五遞到親王府的,為的就是“繼續跟進藏寶圖案”。是的,信中絲毫未提“第四張碎片”的事。皇帝沒明說,大家還是都揣着明白裝糊塗的好。
皇帝瞥了一眼那些信件:“那寧熙的意思是……就給他看看最後一張圖?”
潭親王道:“正是。就叫他看一眼,然後便能說結案了,讓他哪兒來的哪兒去。”
皇帝半玩笑道:“早知如此,就不該告訴他一共有四張。”
潭親王心道,你若說了別的數字,準叫他一眼看出撒謊來。
皇帝又道:“罷了,便叫他來看一眼,以免再生端倪。”
潭親王回道:“皇兄英明。他一介道人,深居華清觀,還能在皇兄眼皮子低下耍花招不成?”
皇帝玩笑道:“難得聽你一句捧,卻是為了個外人。”
潭親王道:“皇兄想聽奉承,朝野上下的阿谀能人不知凡幾。”
皇帝笑道:“得,又變成紮人刀子了,還是快快了結此事罷!”
三天後夜晚,潭親王府,書房。
潭親王半倚在太師椅中,目光随意放在前方出神。他面前的桌上擺着一張墨跡剛幹的圖紙,上面畫着各樣的曲線和三角尖符號,圖中右上方還有一個黑點。這張白底黑墨的紙張下方壓着一幅全疆地圖,這張地圖雖不比宮中的牆圖,卻也不小,上下邊緣已經垂在書桌外邊。另外還有一些大小鄉志、縣志擺在角落,其中一本被翻到中間攤開,也壓在地圖的一角。
然而潭親王的心思卻不在此處。
那天,他與皇帝談完,第二日下午皇帝就叫國師去了禦書房。國師當着兩人的面,終于看到了第四張藏寶圖。然而這個“看”,真不比之前國師自己所說的“就一眼”長多少。不過幾息,那張羊皮圖就被重新收了起來。
随後,國師就被告知已結案,并被收回令牌。
國師似乎沒有多大異議,出門前還給皇帝和潭親王作了大揖,以謝能讓他完成天降之任。
原本纏得厲害的人,說走就走了,潭親王倒是有些懷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要“見證此案終結”。而且對于讓他看最後一張碎片,雖說皇帝答應得挺爽快,但照此發展,國師恐怕今後都很難再出華清觀來攪和了。
燭光搖曳,潭親王想起那個人總是意氣風發的模樣,即便在昏暗牢獄的火光中也照樣道袍翩翩。他好像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麽,于是勇往直前。就算是頭一回面對手刃反賊的血腥場面,他也不過閉一閉眼皺一皺眉,然後繼續審問、繼續判定、繼續任由這些人死于他的判定。
越和他相處,潭親王就越覺得國師此人的奇特之處。不僅是那些利眼識人的本事,有時候,潭親王會察覺對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與國師看其他東西時有所不同。國師看其他萬事萬物,即便笑着,也好像總有一種隔離的疏遠,似乎事不關他——這大概也是他能忍下血腥場面的原因;但他投向潭親王的目光,有時會忽而真實起來……雖然潭親王總覺得那視線帶着些了然,還有一些調笑。
這個心底的疑惑,潭親王遲遲未問出口。
這家夥,會被作為審案工具也說不定,那就還有再見面的可能……
潭親王閉了閉眼,将思緒收回到桌面上。他把被展開的縣志拉到面前,又拿那張白底黑墨圖紙和地圖對了一遍,這才再次看向那本縣志。
“瑤塘……”
是的,瑤塘。十有八九,這就是藏寶圖最後的答案。皇帝還未勘破這些線條和三角符號的秘密,潭親王卻已經憑着記憶将其一一複制,兩兩重疊左右試着拼起之後,又描摹了一張彙總圖案。憑借這張圖,可以在地圖上找到大致的地方,然後對照縣志地圖,就能尋到瑤塘這個地名。
過兩天,就給皇兄去遞這個消息吧……
“殿下。”
潭親王聽出這是親衛的聲音,順手将縣志一合放在一邊,然後翻過圖紙:“進來。”
親衛推門進來,躬身合拳道:“殿下,收到國師密信。”
“密信?”潭親王皺眉道,“怎麽傳出來的?”
親衛道:“華清觀的道童每月初一十五會出宮,到城郊道觀布施。”
就這樣把自己的人脈暴露給我?潭親王有些疑惑,說道:“把信拿來。”
信很小,被卷成一團裝在一個竹哨裏。潭親王在燭光旁将其展開,目光一下釘在中間最大的那兩個字上。
——瑤塘。
“他知道,他果真知道答案了……”潭親王無聲地動着嘴唇,目光緩緩挪到下面那行小字上。
——吾友,無論有多少案子,都祝你大獲全勝。
(藏寶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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