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凜冬(5)

蕭重就止住了離開的腳步,手指蜷縮起來,心裏也漸漸軟和下來。

他喉結滾動了下,幹澀又嚴肅地問:“裴小姐好了點嗎?”

“已經不燒了。”她溫和說,手指扒拉着裙邊,血色還沒恢複的臉色柔和又娴靜,她呼了一口長氣後鼓足勇氣問:“聽聞将軍為我奔波,甚是感激。”

“蕭某應該做的。”他聲音又沉又重,好像是一把入鞘的刀,看着樸實無華,可出鞘卻是鋒芒畢露。

兩相沉默,裴宜笑和蕭重都沒有說話,屋外吹着風,吹風燭火亂動,連帶着他的影子也晃動起來。

蕭重這才說道:“要是裴小姐沒什麽事了,我就先走了,我過長時間留在這裏,教人瞧見了,對裴小姐不好。”

“等等。”裴宜笑忙阻止要離去的蕭重,臉蛋上浮現一抹紅暈,手指攥着裙邊更緊了,“将軍,我有幾個問題想知道答案,不知将軍能否替我解答一二?”

“我一介粗人,要是答不上來,裴小姐別嫌棄。”蕭重蹙眉說。要是裴小姐問些詩詞歌賦,他答了個刀槍劍戟,這……想想也覺得窘迫。

他聽聞城中女子,向來喜文,也愛書生,如他這般,裴小姐應當沒有一些喜歡之意吧。

想到這兒,蕭重眸色愈深,如今夜漆黑的夜幕。

“這幾個問題,将軍定然能答得上來。”裴宜笑低垂下眼眸,一如平常時候低眉順眼的溫柔姿态,“敢問将軍,若是今後娶妻,可會三心二意、朝三暮四?”

嬌滴滴軟綿綿的聲音落入耳中,蕭重微微一怔,卻松了口氣,好在不是什麽詩詞歌賦。

他盯着面前的倒影沒動。雖然不知道裴宜笑為什麽會這麽問,可他還是認真地回答:“一生只待一人好。”

“将軍可會因事不順便責罵毆打妻子?”

蕭重沒有遲疑,語氣裏透着幾許凝重:“責罵毆打妻子這種行徑,連市井小人行徑都比不上,更算不上一個男人!”

裴宜笑抿唇笑了笑,眼尾壓下一點弧度,忽的松了口氣,攥着裙邊的手指也松開了。

蕭重正疑惑為何沒了聲音,裴宜笑的門卻被她打開了。

她在屋裏,穿得不多,看着身體瘦弱單薄,好像随意一陣風就能把她刮走一樣。

她清麗漂亮的臉蛋仰起頭,露出淺淺的笑容來,朱唇一動:“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若是将軍能與我結成姻緣之事,是否只為應付家中母親,任意一個女子都行?”

蕭重斂眸垂下,靜靜看了裴宜笑幾眼,那張嬌俏的臉蛋上本沒什麽血色,可這樣愈發顯得楚楚可憐,惹人疼愛。

蕭重的心也不禁一揪,從她病倒開始,他沒有進過這間房,也沒見到她的樣子,沒成想竟然這般虛弱。

他愣了片刻,才想起裴宜笑問的問題,耳根發燙,卻目光不移地回答:“我不曾強求過別人,可裴小姐,卻是我所想要強求的。”

言下之意,便是裴宜笑與別人都不一樣。

裴宜笑心中明白了幾分,心中也動容,她敢說,在皇城高門大戶之中,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會接受她這樣的女子,名聲不好,還是和離過的。

可沒想到,蕭重這樣位高權重的人,會真心來求娶她。

“我們這樣,好像是在私定終身一般。”她忽然笑出聲。

蕭重急別開頭,他也覺得很像,這要是傳出去,裴宜笑的名聲怕比現在還要差。

蕭重道:“是我說了不該說的話,裴小姐不必在意。”他轉身要走,好像依舊沒有反應過來,裴宜笑為何要問那些問題。

燭火還在寒風中不停搖曳,她望了眼天,嘴角露出一抹笑來,她從身上拿出一塊通透玉佩出來,喚了一聲:“将軍且慢。”

蕭重停下,只轉了半邊側臉過來。

硬朗的側臉上,燭光映上,不同于時人的溫文儒雅,他連一個側臉,都透着剛毅與肅然。

她跟上他,将手中的玉佩遞上,她是第一次送給男子定情信物,臉上通紅,露出了小女兒般的嬌羞神态。

這一刻,她好像抛去了上輩子的記憶,未來的軌道轉入了另一個方向。而她病中那個夢境,仿佛也是上天給她的指示,預示着她這一生的未來。

不管她與蕭重将來會如何,她此刻也相信着,面前這個男人,他是與溫故知完全不一樣的,她相信他。

蕭重徹底僵住了,身體不受控制一般完全轉了回來,他眼神落在她手中的白玉身上,一瞬間,一股血氣上湧,腦子也完全不夠用了。

他嗓子幹的厲害,想要與裴宜笑說句話,卻說不出來。

直到裴宜笑彎着眼眸問:“将軍是否後悔了?”

“不……不……”他惱怒自己嘴笨不會說話,此時竟然什麽都說不出來,他手伸過去,迅速收起裴宜笑的玉佩來,生怕她反悔了一般。

他急匆匆遍尋全身,哪裏找得出一件像樣的東西來。

世人定情都喜送珠玉,可他本就不愛戴着些配飾,現在卻惱怒自己竟然連一塊玉都沒有。

他亂找的動作惹得她微微一笑,那個征戰沙場的戰神蕭重,竟也有這麽窘迫的樣子。

她細聲道:“之前蕭老夫人送了我一對镯子,我贈将軍一塊玉,正好。”

“不。”蕭重眼色一沉,最後将身上唯一帶着的一把匕首拿了出來,“那對镯子并不是我送的。”

蕭重道:“裴小姐,我是一介武夫,身上也沒有什麽精細的玩意兒,只有這一把匕首,你若是不喜,回頭我送別的東西與你。”

“将軍所贈,自然喜歡。”裴宜笑接過他的匕首,小巧不重,用來防身正好。她福了福身子,模樣溫順又恬靜,說道:“願将軍且記着自己所說之話。”

蕭重想起自己所回答的問題,也是正了神色,向裴宜笑揖了揖身子,沉聲道:“蕭某定不負裴小姐。”

凜冽的風吹着燈籠搖擺,燭火搖曳,也吹得門板輕微作響,風裏廊下,有兩道人影,一個握着玉佩,一個攥着匕首。

·

裴宜笑一場風寒,拖了回皇城的腳步,蕭重身上仍有官職公務,不便在山上久留,與裴宜笑等人道別之後,就與盧沙一同離開了。

他離開之後,裴宜笑才與侯夫人說了,她與蕭重互相看對眼了的事兒。

侯夫人雖吓了一跳,但也不算驚愕。經此一行,侯夫人也覺得蕭重似乎也并沒有傳聞中那麽可怕,哪裏有什麽青面獠牙,那模樣還算是俊俏,脾氣也不錯。

侯夫人看裴宜笑的樣子,就知道她自己已經拿了主意,自從女兒和離之後,性子看似沒變,實則穩重了很多,侯夫人都看在眼裏。

她若是自己決定了,怕是已經深思熟慮過了。

侯夫人也就沒有反對。

等到她身體好了一些,能經得起馬車颠簸了,裴家一行人才從庵堂裏離開。

那日天氣晴好,山上連小雪都沒有下,一路平敞。早上從庵堂裏出發,到了晌午時候,就已經到了皇城。

給守城的将軍出示了行令後,就放了行。

城裏城外,是兩般天地,外頭清冷,裏面卻熱鬧。貨郎的叫賣聲與路邊食肆的噴香食物,都撲面而來,她撩開車簾看了眼,淺淺笑着:“我有些饞北塢坊那家醬鴨子的味道了。”

她指使繁星去北塢坊買醬鴨子,繁星一聽,也饞的很,那家的醬鴨子油光透亮,醬香十足,肉質鮮嫩肥美,咬一口下去,油便将肉全都包裹起來,卻并不油膩,滋味十足。

繁星想到這兒,也跑得更快了點。

裴宜笑與馬車一起回到了慶安侯府外,侯夫人正收拾馬車裏的零碎東西,乍一看,竟然看到自家大門外頭,光禿禿的枯樹下站着個高大的身影。

蕭重站在樹下,整個人都筆挺着,像是一把百折不彎的長·槍,又英挺又有氣勢。侯夫人抿唇笑了下,拉扯着裴宜笑的衣擺,“喏,蕭重來了。”

侯夫人捂着唇笑:“怕是過不了多久,蕭家那位老夫人就要來談婚事了。”

裴宜笑:“那不打緊,我現在剛和離,要是馬上與蕭家定了親,怕是對将軍的名聲不太好。”

她如果現在立馬和蕭重定下了婚事,那與溫故知和離後就帶風娘回家沒有什麽不一樣,在別人眼中,就是早有茍且。

侯夫人知道這個理兒,收拾起包袱,點點頭:“這我是曉得的。”侯夫人正要走,又擔憂轉過頭來,“笑笑,這次一定要對男人留個心眼兒,雖說蕭重看起來老實,可誰知道呢。”

就像溫故知,看起來是個謙謙君子,可裏子卻不像個人。

後頭這句侯夫人沒說出來,裴宜笑點點頭,她自然知道這些。

侯夫人從馬車裏出去後,蕭重才靠過來,他站在馬車的窗外,好像連呼吸都能夠聽得清楚。

裴宜笑輕笑出聲,“将軍有話要對我說?”

蕭重這才開口:“聽聞你今日回來,就來看看你病好沒有。”

“哦……”裴宜笑慢吞吞應了一聲,也沒有多說別的話。

他也不說別的,好像站在那裏,就已經很滿足了。久久沒有聲音後,裴宜笑都懷疑他已經離開,撩開車簾往外一看,他竟還端正站在外頭。

車簾一開,正看到他的臉。

劍眉星目,一派正氣,她吓了一跳後,又彎了彎眼眸,扒拉着車簾的手慢慢放下,将他的視線擋在外面,她才說:“将軍,你再待下去,別人就會看到說閑話了。”

蕭重回神,沉沉“嗯”了一聲,走了兩步,不安心地又停下來,折返回來在車外說:“天冷,就不要出去走動,讓下人備好暖爐。”

裴宜笑溫柔應聲:“好。”

蕭重說完這一席話後,才慢慢離去,剛走沒多久,繁星就已經抱着醬鴨子回來,繁星驚訝了:“小姐,你怎麽還在這兒沒進去?”她抱着醬鴨子沒放手,“小姐,你看那人的背影是不是特別像蕭将軍啊?”

繁星眺目望去,一臉疑惑。

裴宜笑弓着腰從馬車裏出來,嘴角勾着适宜的弧度,擡手敲了敲繁星的腦袋,“多嘴。”

她也回頭,見到街道人群之中,一襲玄衣凜然,在寒冬凜冽之間,又平添了幾分肅殺意味。

直到人不見了,她才收回目光。

作者有話要說:  蕭重:感謝老天爺賞媳婦兒(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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