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春意(6)

中午, 金柳果然下起了小雨。

春雨如夢般稠濕, 連綿不斷, 空氣裏也淌着雨珠的味道。

家宴上的氛圍也很是奇怪, 裴倫捂着自己的胸口, 一副受傷的樣子。姨娘在旁心疼問:“老爺這是怎麽了?”

裴倫看了眼蕭重,淡聲說:“沒事。”

裴宜笑喝茶壓驚, 哪裏能沒事。

她聽到蕭重口誤叫二叔的時候,心都要跳出來了, 真想立馬站起來捂住蕭重的嘴巴。

裴倫顯然也愣住了,要與蕭重争辯一二。

不過是在手頭上争辯。

蕭重當時明顯也被自己的操作震撼住了,一時沒注意,下手太重, 裴倫當場就坐在了地上,好半天沒緩的過來。

裴家的人不多, 二叔與姨娘, 以及幾個姐妹,正好松和坐了一整桌。

裴家幾位庶出堂妹都是姨娘生的, 坐在飯桌上偷偷往蕭重這邊瞧, 都想看看拯救了金柳的大将軍,究竟是不是如同傳聞中一樣,長得青面獠牙, 是個人間閻羅王。

青苗獠牙倒是不至于,可閻羅王這個稱號,還是有幾分根據的。

大将軍渾身上下都散發出淩厲的駭人氣息, 滿臉寫着“生人勿進,再近者死”這幾個字,幾位堂妹匆匆扒了幾口飯,能走多遠離多遠了。

蕭重心細,想起之前裴宜笑咬着舌頭的事情,還低聲提醒她少吃些辣,不然舌頭會疼。

裴宜笑輕輕颔首,一整頓飯,還真的沒吃過辣。

午飯用過,蕭重要回客棧去處理餘下事物,不能多留。裴宜笑躍躍欲試,欲言又止看了眼裴倫的神色。

裴倫明白過來,差人去取了一把油紙傘來,對裴宜笑說:“笑笑送蕭将軍去門口。”

她淡淡應好,接過傘撐開,只是個子沒有蕭重高,她撐着着實有些許怪異。

蕭重從她手中拿過傘,将傘撐高,正好合适。兩個人并肩從屋檐下出去,淅淅瀝瀝的雨砸在傘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正是春日,腳下的石板路爬滿了青苔,稍不留神,可能就會滑倒。應是家中的丫鬟偷懶,竟然忘記了清理。

蕭重沉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當心腳下。”

“多謝将軍提醒。”

煙雨朦胧老長亭外,兩個人并肩走出了裴家大門。這一段路真的很短,短到兩個人沒有多餘的寒暄。

大門房檐下,蕭重嘆了口氣:“不知裴小姐何時回皇城?”

“原是定了明日,可有些太過倉促,便定到了三日之後。”

蕭重細細一算,“我忙着回城複命,不能與你一同回去了。”

裴宜笑淡笑:“那倒無妨,金柳這一遭,能與将軍一起,已然很是歡喜。”

蕭重聽得到自己胸腔裏震動的聲音,如同戰鼓響起一樣,重的讓人懷疑,心髒要跳出來了。

蕭重面色不動聲色,點了點頭,執着一把傘從屋檐下離去。他修長的背影沒入雨中,素青色的衣擺下面,被雨水打濕了些許。

嗒——

嗒嗒——

雨珠順着傘沿往下落,傘下的男人走得很慢很慢。

裴宜笑忽的想起了什麽,叫住了蕭重:“将軍!”

蕭重一回頭,就看到屋檐下的裴宜笑竟然冒雨跑了過來,雨水密密麻麻的,都落在她的身上。蕭重急忙趕回去,步子大,兩步就将裴宜笑整個人籠在傘下。

裴宜笑微微喘氣。

蕭重蹙眉:“怎麽了?”

等她喘過氣來,她才低着頭,軟聲說:“将軍叫我考慮的事情,我已經考慮得很清楚了。”

蕭重手攥緊了傘柄,指節泛着清白,“咔嚓”一聲脆響,回蕩在雨裏。

裴宜笑被這一聲打斷,狐疑看着蕭重的手,“什麽聲音?”

蕭重:“雨聲罷了。”

他自然不可能承認,是自己太過緊張,将傘柄給折斷了……

“哦。”裴宜笑沒拆穿他,“将軍當真是個木讷的人。”

她輕聲傾吐。

“我……”蕭重說,卻沒有什麽好反駁的,在她面前,他的确過于木讷,木讷到,不知道她究竟要說些什麽。,他只好說:“裴小姐,我們之事,可否明言?”

手裏的傘柄又是咔嚓一聲響,“我猜不透。也等不及。”

裴宜笑微微笑着,讓她說出那些話,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便往後退了一步,面露羞澀。

因為這一小步,她正好又落入了雨中,蕭重将傘撐過去,他倒是半邊身子都在傘外,雨水輕飄飄落在他的肩頭。

裴宜笑沒察覺,這時候才說:“上一次将軍問我之時,我的意思便是按将軍的意思來。”她嗔怪看了他一眼,“哪知将軍意會不到,竟讓我白白苦等了許久。”

她低頭,能看到她白淨臉蛋上泛起的微微紅。

蕭重這一剎那,靈光一閃,好像被人點通了一般,手中的力氣一大,傘直接就斷掉了,從細雨之中緩慢墜地,細細的雨絲紛紛落在兩個人頭頂上。

蕭重回過神,伸手幫裴宜笑擋住雨。

她淺淺笑了下,也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勇氣,竟然敢拉起蕭重的手,就往屋檐下跑。

于是門房大叔看到剛剛才離開的兩個人,竟然手拉手去而複返,趕緊別開頭,假裝什麽都沒看到。

檐下無人,細密的雨在屋檐上彙聚成了水滴,從屋檐上滴落下來。

帶着濕潤的風輕緩飄進來,即便已經入春,此時依舊還是有些冷。裴宜笑剛剛才淋了雨,冷得打了一個哆嗦,心想明日可能會風寒了。

蕭重道:“是我的錯,是我木讷,是我誤會了。”他聲音發澀,應當是高興極了,反而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等你回城……我便讓母親去侯府先定親。”

“嗯。”裴宜笑應聲,不知是想到了什麽,輕聲“啊”了下,“回城之後怕是不行,回去之後是思琦的及笄禮,母親準備大辦一場,請了不少人,想必你家也是收到了請帖。”

這些瑣事,一般都是蕭老夫人在處理。

蕭重只關心軍情和裴宜笑,對裴思琦及笄禮這件事情,倒是不知。如此一來,那他提親的事情怕是要往後一壓。

念及此處,蕭重黑眸一深,微微斂住。

與蕭重說明白這件事情之後,裴宜笑又叫人拿了一把傘來,目送着蕭重離開,才回府中喝了一碗姜湯,希望明日不會風寒。

她自小身體就弱,稍不注意,便會大病一場。

重生之後,她吃得比之前多了許多,身體也圓潤起來,好像要比之前要好上許多了。

翌日,天氣陰沉,卻未下雨。

裴宜笑沒有風寒症狀,稍稍安心。壓雲來說蕭重一行人已經啓程回皇城去了,也讓她抓緊時間收拾衣裳。

裴宜笑還在想思琦及笄禮過了,蕭家究竟什麽時候來提親,到時候皇城的人知道了,指不定會如何編排她與蕭重。

不過這一切于她而言,都不重要了。蕭重是個真心的人,她這一輩子,能遇到一個真心之人,已經足夠幸運。

壓雲在屋裏幫她收拾衣物,裴宜笑撐着下巴在想別的事情,忽的聽到壓雲輕笑了一聲,裴宜笑柳眉一挑,朝着壓雲看過去。

壓雲手中收拾着的那件,正好是她與蕭重買的一個款式,看起來就是一對。

一股被抓奸的窘迫感油然而生,裴宜笑卻面不改色,淡淡說:“笑什麽。”

壓雲将衣裙收拾起來,“奴婢瞧着這件衣裙,和昨個兒蕭将軍穿的,有些相似吶。”

裴宜笑淡然否認:“許是你看錯了吧。”

壓雲掩唇,彎了眉眼,“是是是,是奴婢看錯了。”

裴宜笑收回目光,也不知道蕭重在船上過得怎麽樣。

裴宜笑對壓雲說:“我與将軍的事情,回家之後,你不許對母親說。”

壓雲應“是”。

主子吩咐的事情,她不敢不聽。

·

皇城四季格外分明,春意也比金柳來得猛烈。

正值四月,天氣已經燥熱起來。

裴宜笑坐了三日的船,一下來,就捂着胸口吐了,思琦和壓雲忙帶着她回家去,在院子裏躺了半天才緩過來。

她以後都不想坐船了。

去碧游山的繁星也早已經回到了家中,急得上蹿下跳,裴宜笑從床上起身來,不急不緩喝了一杯熱茶,舒坦了,才淡淡對着門口的身影說:“進來吧。”

繁星許多日沒見到裴宜笑,心中挂念,猛的撲過來,就差把裴宜笑的一日三餐給問出來了。

要不是裴宜笑打斷,她估摸着繁星就該問她去金柳吃了些什麽。

裴宜笑:“我吩咐你做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繁星這才打住:“查明白了,果然不出小姐所料,溫暖趁着這次詩會,還真的上了碧游山!”

裴宜笑點點頭,心底冷笑,臉面上卻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繁星義憤填膺咬牙切齒道:“好一個溫家大小姐,真不愧是出身鄉野的丫頭,竟然做出那種不要臉的事情來!竟然與皇城蘇氏錢莊的少莊家勾搭在了一起!”

原來那日與溫暖在一處的,是蘇氏錢莊的少莊家。

蘇家雖然有些薄財,可在皇城裏一站,顯然就很是不夠看了。如今溫家已經得勢,溫暖也沒必要去硬扒着蘇家不放。

裴宜笑給繁星斟了一杯茶,淡聲問:“我從碧游山墜崖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說到這兒,繁星更是生氣,“這件事有些久遠了,所有的證據都被溫暖給抹除了,根本就找不到!”

這也是在裴宜笑料想之中的。

溫暖能夠與蘇玉成私通這麽久,沒點本事是不可能,總不可能馬虎到故意殺人這件事,還會留下些蛛絲馬跡來。

裴宜笑壓根不急,柔聲說:“不急,你且将溫暖與蘇玉成私通的證據收攏,光是這件事,就夠溫暖喝上一壺。”

繁星應“是”。

從窗戶外能看到的老樹,正使着渾身解數散發着勃勃生機,裴宜笑手指搭在杯沿上,說道:“這些都不急,眼下我這裏還有個急事……”

溫暖這件事,不能急,只能徐徐圖之,若是被溫家發現了動靜,可不好繼續查下去了。

所以她只能讓繁星先去做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繁星也正了神色:“小姐您說,赴湯蹈火繁星也幫您做!”

“沒那麽嚴重。”裴宜笑說,她手指在茶杯上敲了下,“福林巷裏第三家賣豬肉的,肉質鮮美很是新鮮,你去買些回來。回來後吩咐後廚準備些面粉,我包一些小馄饨。”

“小姐放心……”繁星正想表忠心,卻愣了愣,神情震蕩,半天沒回過神來,“啊???”

小姐您表情那麽嚴肅,要說的大事,就這???

繁星都在腦海裏構思了刺殺計劃,結果就這?!

裴宜笑淡淡點頭,依舊是一副沒開玩笑我很認真的表情:“快去。”

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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