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節

八月的蘇州,流陽似火,我一個地道的北方人,立在門口,胸前是冷氣大開的清涼世界,背後是豔陽四射的夏日炎炎,當然會奮不顧身的跳到涼風陣陣裏了。可是,我知道涼風陣陣可不是好呆的,導師必定會抓着我談論文的構思啦,具體進度啦,說不定還會聊來一頓說深不深、說淺不淺的批評。我學的是中國古典文學,論文做的是明代戲曲與明代社會的關系,當初選擇這麽一個題目,一來我本就鐘情于戲曲,二來我文獻的功底比較差啦,所以想趁着做這樣需要大量考據、查閱資料的論文,提升一下自己的學術能力。沒想到,做起來才發現,選擇了一個你不擅長的領域做論文,就如同選擇了一個讓你愛不起來的男人,他縱有千般好處,你就是不領情,所以你們永遠都是人心隔肚皮的狀态。我和我的論文,就像是包辦婚姻,為了一紙學位,我不能休了它,但是卻擺弄得沒有一點兒激情。定期到導師那裏彙報思想,談談進度,就像是面對岳父岳母,告訴他們女兒在我這裏是千般嬌寵,萬般疼愛,我變着法兒的哄她開心,對她好呢。

噓~噓~我表面對導師提出的各種意見虛心接受,心裏卻在偷聽是不是有人用鑰匙開門的聲音。謝天謝地,師母終于回來了。我終于可以借口去廚房幫個忙,借機換個腦筋,聊一聊最近商場裏都什麽打折,哪種DIY的面膜比較适合我皮膚,吃點什麽可以滋陰補血……我師母是那種典型的小女人,大半生辛福度日,也沒老到張嘴閉嘴柴米油鹽的年紀——她是60年生的,比我大二十歲,一輩子研究歐美文學,精致的不得了。每次去導師家,我最盼的就是師母在場,每當我被導師盤問得啞口無言,或者低眉順眼的時候,都會有人救場。

我本想假裝幫着門外的那娘倆提行李,沖出門去,卻不想俺那個極認真的導師正沉浸在對理論的闡述中不能自拔,甚至都沒有發現我臉上的錯愕,自顧自的跟我講要如何考證明代戲曲的傳播史。我頻頻點頭,秉住呼吸,希望他能在自己抑揚頓挫的時候,聽到書房外的響動。結果,一切都是圖勞。我正無奈的時候,門外響起了清脆的一聲:“爸,我回來了。”哈,我心中大喜,求命的一聲召喚啊,再讓導師碎念下去,我功課沒做完的事就要露餡了。因為他下面要提出的問題,我根本沒有頭緒,要我回答,一定是張口結舌。

師母推門走了門來,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時候,還不忘嗔怪:“喊什麽,家裏有客人。”說完,便笑臉對我:“談得興起,吓了一跳吧。”我趕緊從沙發中站起,傻傻的回笑,向後退了一小步,把導師的視線讓出來。一個女孩兒閃身進來,她的動作那麽輕靈,師母還擋着半個門口呢,她只是輕輕一側,便從那個空隙裏飄了進來。齊腰的長發一甩一甩的,看得出她頭發又厚又整齊。師母極無奈的看着她,伸手替她攏了攏頭發:“你還是紮起來吧,你紮馬尾巴好看,而且家裏也不會到處是頭發。”師母跟我媽一個毛病,太愛整潔,她說我也是同道中人,可是我總是覺得我比她們兩差遠了。我偷偷瞄了一眼導師,平時嚴肅的不得了的“老頭兒”,此時憨态可掬,笑眼盈盈的望着門口。唉,我心裏輕嘆一聲,剛才面對我就是個黑面的閻羅,看見你女兒了就成了個彌勒佛,果然是真爹。

“這是你爸爸的博士生,秦羽。”師母向我介紹道:“這是我女兒,*兮(她老爸滿有名的,我不能寫出她的姓來)。從北京回來,剛下的飛機。”我婉而一笑,向她點了點頭。仔細打量,才發現她跟她父母完全是兩種氣質。導師濃眉大眼,師母細眉朗目,而*兮的眉目之間卻雲淡風清,但神采奕奕,由骨子裏散發出來的是讓我嫉妒羨慕恨的青春無敵。

“姐姐好,”她說,然後淡然一笑,問師母:“媽,什麽時候吃飯啊?”

那一天是2008年8月7日,農歷月初七。

日期:2010-01-2700:21:21

(三)

可能是導師家的飯吃多了,感恩的心就淡了,更何況還有論文壓着,我也沒心思想別的。就這麽一天天的,圖書館、宿舍、食堂,三點一線的晃蕩着,偶爾偷閑,便去學校的游泳館裏游個泳。其實我更喜歡能快速出汗的運動,或者說我喜歡出汗的感覺,那種痛快淋漓,讓人特別有成就感。但因為我不久前受過一次運動傷,所以就戒了所有的劇烈運動,一心一意游泳。離開泳池,沖了個涼,剛剛穿戴整齊,突然有人拍我肩頭:“嗨!”回頭一看,眼前站着個瘦瘦高高的女生。怔了二、三秒,突然想起好像是導師的女兒,叫什麽來着,叫什麽來着,我在搜腸刮肚的問自己,可是怎麽也想不起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就飄走了。扔下我在原地,看着一抹桃紅在近視眼的世界裏模糊遠去。然後我突然郁悶起來,不知道也是在我光着身子的時候發現我的,還是在我穿戴整齊的時候發現我的。但願不要是前者,像我這種極端缺乏安全感的人,隐私意識是極強的,跟陌生人打招呼,笑容都是程式化的,更何況讓人家撞到赤身裸體。我是個近視眼,摘了眼鏡便看不到熟人,熟人也不認識我,今天卻不小心遇到一個眼神好的,還熱情的走到跟前來打招呼,這尴尬真是讓我悔清了腸子。

不過,仔細想想也沒什麽。看就看了呗,都是女人,我有的哪樣她沒有啊,各自型號不同罷了。再一想,其實我也滿吃虧的,她看我都是清清楚楚的,我看她卻是模模糊糊的。不過這種吃虧占便宜的事兒,也不能拿計算器算啦,且忍下這一回吧。

又過了一周,我的電話再次想起。不過不是《白蛇傳》,我心釋然。看了一眼號碼,不認識,于是思考了很久才聽。

“你好。”

“你好。”然後就沒了。我有點兒無耐,想問對方什麽事,又覺得挺不禮貌的,可是對方卻不說話,兩邊都是安靜,就這麽對峙了十秒鐘。(我的手機通話時間十秒一報時,這樣我在跟不喜歡的人通電話的時候,可以算計好時間,進退自如。)我還是不說話,心想要挺我就陪你挺,再挺十秒,你不出聲我就挂。

終于,那邊開口了:“你好。”

呵呵,又要重新再來一次。“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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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她笑,我是*兮。”

“嗯。”我一邊回答一邊想這名字。*兮,誰啊?我學生?

也不知道她是聽出來我的應付了,還是出于本能,接着說:“我是***的女兒。”

天啊,導師的千金。那一剎那我真是覺得自己老了,記個名字怎麽那麽費勁呢?“你好,我剛才手裏有點兒事兒,所以有點兒亂,剛剛弄完,不好意思。”我只能這麽解釋了,總不能直言相告,說你這人根本沒讓我沒往心裏去吧。

“嗯~”,她沉吟片刻:“我這裏有二張歌劇票,爸媽晚上都有事情,我媽說你很有藝術鑒賞力,建議我,邀請你一起,去看。”

說實話,我不想去。我愛歌劇,愛話劇,愛一切我能夠欣賞的藝術形式,可是我不願意應酬一個小屁孩兒。20歲,跟我的學生們相差無已。我見過他們打臍環,聽搖滾,紋俏皮的小紋身,談賽車,聊游戲,哼周傑倫……或者叼根小煙兒,侃尼采、叔本華、薩特,故作高深。我這人天生就沒有年少輕狂過,以我的出身和成長經歷,我輕狂不起。更何況我已經28歲了,埋在故紙堆裏,早沒了輕狂的底氣。所以,面對她的邀請,我沒有回答。

她好像是感知到了我的猶豫,語氣有些許怒意:“不方便就算了。”

我想我的沉默傷了她的自尊,而我又的确不想因為這麽點兒小事就傷了與導師一家人的合氣,所以說:“噢,沒什麽不方便的,我只是在想這個晚上咱們要怎麽過。歌劇幾點鐘開始?”

她語氣略有緩和:“七點。”

“那晚上我請你吃飯吧,反正你爸媽不是有應酬嗎?你定地方。”

“好,”我聽得出來她在笑,“你四點鐘來我家吧,你會開車嗎?”

神啊,要提前三個小時接,公主,恐怕是要吃一頓精細的大餐了,我還以為KFC,最多PIZZAHUT就打發了。“會,怎麽了?”

“我爸我媽去的是一個飯局,他們開一輛車就夠了,咱們可以開車去。”

唉,果然公主病,而且病得不輕。今兒晚上我不僅要當個BABYSITTER(臨時保姆),還得兼職司機和付賬的。不過,哄小孩高興也是應該的,祖國的花朵,社會的棟梁,再說我也挺喜歡看歌劇這樣的活動,這麽一想,心理就平衡了。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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