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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見了親人,往後再不是沒人管的野孩子了,河堤邊的那個小屋當夜沒能回去,哥哥給她的院子又大又漂亮,她舒舒服服受用了一夜,第二天才折回去找小四。

雪暫停了,天還是灰蒙蒙的,府裏下人把她送到岸邊,她從轎子裏下來,觸目滿地蕭瑟,天和河面是一樣的顏色,分辨不清哪裏是雲,哪裏是水面。

跟前伺候的嬷嬷躬着身腰上來攙她,“姑娘,天兒不好,風又大,您還是在轎子裏等着吧,讓底下人去找就成啦。”

月徊卻搖頭,“我們小四膽兒小,看見腰裏別刀的人就害怕,他們吆五喝六的,沒的把他吓得跳河。”

那個牙尖嘴利的男孩子,因為有她這個拜把子的姐姐護着,養成了一副窩裏橫的毛病。雖然有時候人嫌狗不待見,但月徊還是盡心盡力顧念着他。都是苦出身,相互扶持着活到這麽大,太不容易了。

“你們在這兒等着我,我自己去。”月徊囑咐了一聲,攏着暖袖往長堤上去了。

臨水的地方沒遮沒擋,風比岸上還大點兒。回想以前,西北風一起刀子似的,連腦袋都不敢探出去。現在呢,穿得暖和,有厚厚的大氅,腦門上還戴個卧兔兒,餘光裏只看見絲絲縷縷的狐毛迎風招展,風透不過狐裘,人裹在底下,像站在生了炭爐的屋子裏。

小四見她打扮成這個樣子,不定怎麽驚訝呢。月徊龇牙笑起來,沒準能唬住他,騙他兩個響頭。

越想越高興,加緊步子往前去。他們住的那個窩棚,搭在三面臨水的一處半島上,因為住得久了,一年年添改,也有模有樣拿籬笆插了個小院子。月徊興沖沖進屋沒找見人,不由洩氣,嘴裏嘀咕着,“真是個沒良心的小子,又上哪兒野去了!”

屋子面東建造,南邊山牆背風,天冷的時候兩個人都愛在那裏曬太陽,她繞過去瞧了眼,沒想到他真在那兒,手裏提溜着一沓紙錢,垂頭喪氣站着,背影看上去甚是落寞。

他八成以為她死了,月徊惆悵地想,還算有良心,知道給她燒紙錢。

她清清嗓子叫了聲小四,那小子一回頭,呆怔了一下,眼睛裏驀地蹦出光來,“月姐,您一夜沒回來,真給人做妾去了?”

畢竟她今天改頭換面穿得不一般,牙色玫瑰團花對襟襖下一條鐵鏽紅撒亮金刻絲馬面裙,外頭罩了件灰鼠鬥篷,單這一身行頭,抵得上他們三年的進項。

月徊啧了一聲,“你就不能盼着我點兒好?”邊說邊瞧他手裏的紙錢,“這是給我的?”

小四點了點頭,“你是被番子抓走的,我在東廠衙門外候了一夜也沒見你出來,料你八成沒命活着了。看在咱們拜把子的份上,我得給你捎點兒盤纏,讓你下去過得寬裕點兒。不過現在用不上了……”說着當風一揚,那金黃色的一個個小圓餅子乘風飛出去,灑得滿河皆是,小四搓了搓手說,“咱們進去吧,外頭怪冷的。”

怎麽從窮得叮當亂響變成現在穿金戴銀的模樣,這個必須好好說道說道,月徊把昨天的際遇添添減減告訴他,末了帶着遺憾跺腳長嚎:“那麽漂亮的人兒,怎麽是哥哥呢,做哥哥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小四一向知道她貪色,見她惆悵直咋舌,“人家是您族親,您對哥哥起邪念,還是人嗎?”

月徊聽得生氣,虎着臉說:“我還對弟弟起邪念呢,少廢話,快收拾東西跟我走。”

她一腳踹過來,小四挨了踢,悻悻摸了摸鼻子。這屋裏稱得上家徒四壁,也沒什麽可收拾的,他在地心轉了兩圈,扭頭問她:“您要帶我上哪兒去呀?”

那還用說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月徊說:“我認了門兒好親,不能放着你不管。你這個年紀還能讀點書,要是實在學不進,想轍混個差事,總比上河堤扛鹽袋子強。”

小四是那種長手長腳的孩子,又趕上長個子拔條兒的時候,看他扛鹽糧爬臺階總覺得晃悠,叫人替他捏把汗。

其實他真不是幹粗活兒的料,能被月徊撿回來的孩子,必長着一張好看的臉。照月徊的話說,“世道如此艱難,我再弄個醜的擱在身邊惡心我,怎麽那麽想不開呢”。小四是那種風吹日曬都不顯粗糙的肉皮兒,別人大夏天曬得渾身冒黑油,他光膀子一身白肉,混在污濁的人堆兒裏實在格格不入。好馬得配好鞍,月徊琢磨好了,等他再長大點兒,求哥哥給他弄身錦衣衛的衣裳穿上,他有了出息,也不枉自己小時候養活他一場。

小四只收拾了兩件換洗衣裳,就跟着她出門了。他斜背包袱,對插袖子雙眼望天,破了口子的衣擺處棉絮招展,“您說,我會不會是哪位王爺的私生子?鬧得不好哪天也有人找上門來,磕着頭請我回去襲爵呢。”

月徊瞧了他一眼,“能做夢是好事兒,那就委屈您先跟着我,等将來襲了爵,您再上我這兒贖身來。”

小四一聽不幹了,“我也沒賣給您呀。”

月徊把眼一瞪,“你五歲到我跟前,是我拉扯你長大的,怎麽不要贖身?你都當上王爺了還那麽摳門兒,少說也得給我送三萬兩銀子來,報答我的養育之恩。”

這下小四沒話說了,天知道的養育之恩,九歲以前确實是跟在她屁股後頭跑,九歲之後自己給人拾糞搖煤,勉強也能掙飯吃。倒是她,學人跑單幫,賠的多賺的少,最窮的時候連個饅頭都吃不上,還是他省下口糧接濟她。女孩兒就愛死要面子搶功勞,他晃了晃腦袋,橫豎說她不過,什麽王爺、襲爵、三萬兩,也全是白日做夢,依着她就對了。

“是是是,不光三萬兩,我還要給您置個三進的大宅子,連帶着把我自己也送給您。”他慷慨地說,私心想想,這樣也挺好的。

月徊打起轎窗簾子嫌棄地打量他,“身板單薄,飯量挺大,三萬兩最後又叫你吃回去了,你當我傻?”

兩個人吵慣了,一路拌着嘴回到提督府。

白天的提督府,相比晚上更顯高大氣派,門簪聯楹用的是百姓不可及的規格,就連下馬石前的地面,都是磨磚對縫,半點也不馬虎。

小四看看這大紅門,唏噓着:“往常這種地方,咱們在門前多站一會兒都是殺頭的罪過。”

可今時不同往日,這回非但能站,裏頭主事的也親自迎了出來。

梁遇府上用的基本都是太監,太監無牽無挂,辦起事來要比尋常人更細致。這裏掌事的叫曹甸生,原是司禮監的随堂,因汪轸在時犯了點小事險些被打死,梁遇求了請,讨出來放在府裏替他看守門戶。曹甸生是個知恩圖報的,這些年兢兢業業,比在宮裏時更周到。月徊出門他就留意着,等人回來,還沒進胡同口,他已親自帶領底下人出來迎接了,分毫不差。

“姑娘。”他垂着手上來,笑道,“天兒冷,姑娘外頭走了這麽長時候,沒的着了涼,快進屋暖和暖和。”

曹甸生因家裏窮,打小就淨了身,因此那條嗓子說話時輕聲細語,透着溫存。月徊對于太監的認識,以前都停留在大奸大惡上,并不知道他們除了弄權,還有那樣仔細的一面。心裏正愁梁遇昨兒不許她和小四同吃同住,曹甸生便替她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小的把飯擺在西邊花廳裏,中間拿屏風隔一道,相互是看不見的。因着姑娘才回來,這位小爺又是初來乍到,今兒還能讨個特例,下回就不成了。您二位先換衣裳,宮裏管教化的嬷嬷奉督主的令兒,已經在府裏了,回頭姑娘用飯,就讓她過來伺候。”

以前野慣了,誰也不在乎她怎麽活着,到如今得從頭開始調理,想是昨兒哥哥對她的言行有了審度,今天才着急打發人過來教規矩吧。

月徊讪讪說好,瞧了瞧小四,他擠眉弄眼,分明存着看熱鬧的心。也是的,他們這些年沒正經吃過一餐像樣的飯,窮家子有口吃的就不錯了,哪還顧得上什麽規矩體統。

月徊這人除了貪財好色,剩下倒有一宗好,就是說話算話。既然答應了,學就學吧,人有了規矩才能掙體面,于是她沖小四指點了下,“你也給我好好聽着,往後謀了差事見人,別鬧笑話。”

其實飯桌上能有多少學問,無非就是吃,應該不難應付。她收拾停當了上花廳裏坐着,曹甸生給她指派的四個丫頭在她身後一字排開,面前桌上擺了滿滿一桌菜,可她舉着筷子,又有些無從下手了。

教化嬷嬷在一旁站着,到底是調理人的,就算臉上帶着笑,舉止神情也自有一段威嚴,掖着手說:“姑娘,奴婢奉了掌印之命,鬥膽來給姑娘指點指點,倘或有失當的地方,還請姑娘見諒。”

這話一出口,就知道要先禮後兵,月徊忽然發現,自己竟連怎麽使筷子都不知道了。

好不容易伸出手去,筷頭才點着盤沿,嬷嬷就出聲了,“要說吃飯,人人都會,可怎麽吃得有體統,裏頭大有講究。吃飯不吧唧嘴,喝湯不出聲,這是首要一條。不把筷子插在米飯上頭,插上那叫‘倒頭飯’,不吉利。筷子不能把碗勺碰得咣當響,會敲碗的都是花子,有規矩的人家不這麽幹。”

月徊聽完憋着一口氣,小心翼翼夾了片百合,因那百合離得稍有點遠,夾完就覺得不大對勁,果然挨了嬷嬷的訓。

“夾菜時,只取向己的一方,不向碗盤頂心取菜取湯,這點姑娘要記好。宮裏有規矩,主子們用膳,再好吃的菜只嘗三筷,民間雖不強求,但往來不住也不雅,更別提越過跟前的盤兒,伸長胳膊夾遠處的了。”

好吃也不能多吃,這點實在折磨人。月徊看看這滿桌佳肴,遠的地方又不讓夠,那上這麽多幹什麽,只上一道不就完了。

她洩了氣,吃菜講究太多,吃飯總可以吧!低頭挪過筷子,還沒碰着米飯,嬷嬷又一笑,“姑娘,吃飯不能挑着吃,得拿手把碗端起來,拇指扣着碗沿,其餘四指托底。有的人愛拿整手托碗底子,這是家裏沒教好,擱在有體面的人家,大人見孩子這麽着,鞋底子就抽上去啦。”

所以她是吃得錯漏百出啊,再好的菜色在跟前頓時也沒了胃口,她愁眉苦臉說:“難怪小姐們看着都不胖,原來見天餓着,吃不飽飯。這麽活着還有什麽趣致,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那才痛快呢。”

這種謬論以前很少聽到,能進宮的都是良家子,從沒哪個會抱怨規矩重餓死人的。嬷嬷礙于梁遇的緣故不好說什麽,只是含蓄道:“梁掌印既托付奴婢,是看得起奴婢,奴婢必要把這些不中聽的都告知姑娘,将來到了場面上,才不叫人背後說嘴。”

“那我想吃那盤清蒸武昌魚,可怎麽辦?”

嬷嬷道:“吃魚不翻身,姑娘也要記下……”

規矩太多太複雜,自己怕是一輩子都學不會了,正在她看着滿桌菜色興嘆時,屏風那邊傳來一聲響亮的飽嗝,小四壓根兒沒往心裏去,他已經秋風掃落葉般吃了個盡夠,這愈發讓月徊覺得難過。

愁腸百結調開了視線,她得分散精力才能壓住饞蟲。花廳外是個玲珑小院,有漂亮的太湖奇石堆疊的假山,天上的雪從勾頭瓦當外大而寂靜地落下來,觸目所及都是迷迷滂滂的。

然而穿過紛揚的雪,忽然發現對面抄手游廊上站了個人,披着烏雲豹的氅衣,烏紗帽沿盤金滾繡,襯得那面目皎皎異常明朗。他正往這裏眺望,臉上帶了一點笑,眉間有種慈悲和善的味道。

管教嬷嬷噤住了,立刻斂神垂首退到一旁,月徊終于松了口氣,站起身,歡實地叫了聲“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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