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張恒從慈寧宮花園出來,沒走多遠迎面碰見了梁遇。

司禮監還是那樣赫赫揚揚的排場, 當朝首輔身邊不過跟了兩個捧書小吏, 梁遇身後卻是三四個堂官,并一衆辦事太監。

紫禁城裏的雪還沒化, 天上出了太陽,那個身穿朱紅曳撒的人,率衆從夾道那頭款款而來, 烏紗帽壓得很低, 金鑲玉的帽正下是一雙清雅深邃, 又氣焰逼人的眼睛。

他人還未到, 臉上倒笑起來,拖着慵懶的長腔兒道:“臨近節下了,又兼來年皇上要大婚, 大小琉球今年進貢的東西不少。才剛四方館報進來, 說使節入京了, 咱家到處找張大人呢, 沒想到張大人竟在這兒。”

張恒掖着袖子,自矜地颔首, “先前是太後娘娘召見,我往北邊兒去了一趟。進貢的東西往年都有定例, 什麽用途歸哪個庫管。像進貢的緞帛銀兩應當收入國庫,用以恭賀帝後大婚的算私賬,收入如意館更相宜。”張恒斟酌着說完了,見梁遇含笑不言聲, 心頭不由蹦了下。也是,如今什麽年月,還講老例兒?他立時換了話風,“不過既是年下的進貢,歸為宮中過節的用度也不為過。如今宮裏挑費大,萬事都需梁掌印盡心,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麽,這個我知道。依我之見,倒不如把貢品交由梁大人指派,也免于多費手腳。少了從公中調撥,多了歸還國庫,到底後宮的花銷內閣不便過問,也不懂。”

這還像句人話,梁遇偏頭吩咐秦九安:“聽見張首輔的話了?就照着首輔大人的意思辦吧。”說罷沖張恒笑了笑,百般無奈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偌大的紫禁城那麽多張嘴,睜眼就是數萬銀子的花銷。還有後宮的主子娘娘們,今兒要這,明兒要那,哪個也不敢怠慢。春秋時候還好些,不過衣裳首飾瓜果小食兒,到了冬夏可了不得,用炭用冰,哪樣不是耗費巨萬!唉,要說實在的,宮裏還不及外頭官員,下頭人孝敬冰敬炭敬仔細周到。朝廷正拿贓腐,小官們有膽兒奉承上司,沒膽兒奉承皇上,您說可氣不可氣?”

他含沙射影說了這麽多,張恒聽在耳裏,卻是一劑醒神的猛藥。如今在朝為官的,哪個能做到一清二白?縱是從來不受賄賂,只要東廠想辦,你就黑得烏鴉似的,再也白不了了。梁遇不提這宗還好,一提就說明他要往這上頭動腦經,司禮監黨同伐異的事兒辦得多了,接下來會不會再拿這個做文章,坑害內閣官員,誰知道呢!

張恒只得順着他的話頻頻點頭,“梁大人說得是,是這個理兒……”

梁遇又一笑,和顏悅色道:“太後召見張大人,想是為了立後的事兒吧?下聘要用的大禮,司禮監已經加緊預備了,不拘什麽時候放恩旨,咱們這兒說話就能擡出來。”

張恒哦了聲,“這事我正要轉告梁大人呢,先前太後發了話,皇後的人選有變,太後又瞧上了徐太傅家的孫女,打算冊立徐氏為後。”

梁遇遲疑了下,納罕道:“太後和徐太傅向來不對付,怎麽會立徐宿的孫女為後呢,張大人別不是聽錯了吧?”

張恒卻說沒錯,“我也擔心聽岔了誤事,又追問了太後一遍,說的正是徐氏,分毫不錯。”

如此看來,月徊是真把張首輔糊弄住了。這丫頭的能耐實在不小,但這件事辦完,只怕麻煩也要接踵而至了。

梁遇道好,“既是太後的意思,那就照着辦吧!诏書上改個名字不為難的,什麽時候宣旨,咱家等首輔大人的信兒。”

張恒忖了忖,“左不過這十天半個月,節前辦了好過年。還有一樁,太後說東西六宮要進人口,五品上官員家适齡的姑娘都得參選。另特意提起南苑宇文家,大有存心聯姻的意思。”

“宇文家?”梁遇恍然大悟,“也是,那些外姓藩王家,鮮少有進宮為妃的姑娘。太後娘娘真是一片慈母之心,想盡了辦法為皇上拉攏藩王,穩固朝綱呢。”

所以說,太後像一夕變了個人似的,夢見先帝爺哭是假,夢見先帝爺說她再唱反調,要帶她下去才是真吧!張恒囫囵笑了笑,複又寒暄了兩句,往南邊朝房裏去了。

一路行來,積雪沾染上袍角,梁遇捏着一道豎褶抖了抖,淡聲道:“那些異性藩王,是早前跟随太祖打過江山的,雖說世襲罔替到了今兒,朝廷也還得以禮相待。”

楊愚魯道個是,“崇宗皇帝那時候有過先例,不等接進宮再封妃,就是各家賞個封號,藩王們再推舉出合适的女孩兒,算是宮裏的恩典。到時候朝廷得派人過去接應,要是開春下旨意,明年六七月裏事兒才能辦完。”

梁遇嗯了聲,“等着吧,等皇後人選大定,就該給各藩頒布旨意了。打今兒起,外頭動靜不許往慈寧宮走漏半分,太後要是鬧起來,慈寧宮伺候的一幹人就別活了。至于封妃的事兒,還得聽皇上示下,到時候司禮監、東廠、錦衣衛都得抽調人手過去接應……傅西洲,這程子學得怎麽樣?”

楊愚魯道:“回老祖宗話,那小子機靈能幹,馮坦說是個好苗子。只要仔細調理,三年五載之後,必是東廠拔尖兒的人物。”

梁遇沒再說話,雖說他對那野小子沒什麽好感,但瞧着月徊的面子,能成才也是好事。

從夾道往北,前面就是攬勝門,這時候月徊應該還在鹹若館裏。今天的差事承辦完了,可以回家呆上兩天,皇帝雖急于讓她進宮,但也得容他把一切安頓好。到底禦前忽然多出個人來,身份不安排妥當,底細經不起推敲。皇帝跟前他沒有隐瞞月徊的身份,但于外頭還是遮掩一下的好,這是他和皇帝達成的共識。

手上要事再多,他得先把月徊接回來,可沒想到的是,當他匆匆趕到鹹若館時,皇帝居然也在。

年輕的帝王,站在日光下自有一段風流蘊藉,那飛揚的鳳眼和沉沉的鬓發,将這少年模樣勾勒出了別樣的精美。

他立在臺階前,正回首等裏頭人出來。月徊換下太後慣穿的那條裙子,穿回她的葵花圓領袍,皇帝叫她一聲,她嗳地答應了,邊扣着腰帶邊說“來了來了”,那樣松泛的相處,像梁家還未遭難時候,他和私塾裏同窗同進同出的樣子。

慈寧宮花園和慈寧宮離得太近,長信門對面就是慈寧門,因此往北這條道兒行不通,唯一的辦法就是從攬勝門出去進迎禧門,穿過司禮監經廠直房,繞開慈寧宮走。

他們過來了,梁遇略頓了下,閃身讓到了含清齋山牆後,聽着他們有說有笑穿過角門走遠了。楊愚魯觑了他一眼,“老祖宗,看樣子萬歲爺很喜歡姑娘。”

梁遇慢慢颔首,帝王的感情确實複雜而分裂,籌劃立後選妃的同時,不妨礙他少年人情窦初開般接近喜歡的姑娘。這皇權天下本就如此,只要喜歡便有後話,何況還有他這個親哥哥在,就算月徊從女官做起,他也能将她送到後位上。

好事兒……是好事兒……梁遇擰起眉,示意楊愚魯招人過來問話。

很快領命掌班的曾鯨到了跟前,垂着手,恭恭敬敬叫了聲老祖宗。

司禮監裏人才濟濟,去了一個駱承良,底下司房就能升上來。這曾鯨一向悶葫蘆似的,但辦事穩妥,梁遇冷眼看了他三年,他的機敏,并不在楊愚魯或秦九安之下。

梁遇問:“皇上來了多久?是才到,還是早來了?”

曾鯨道:“回老祖宗話,皇上比張首輔來得還早,裏頭才換衣裳,怹老人家就到了。”

梁遇沉默下來,才知道這事打從一開始,皇帝就在月徊邊上。

計劃趕不上變化,原本他是預備自己在邊上陪着的,沒想到外邦使節忽然進宮,打亂了他的計劃。因昨兒該說的話他都仔細交代月徊了,今天又指派了曾鯨掌事,就算她一個人也沒什麽可擔憂的。他甚至很願意讓她自己處理這件事,雖說從未接觸過官場的孩子糊弄當朝首輔,說起來像個笑談,但只要他還掌管着司禮監,多大的風險都可以是歷練,了不起魚死網破麽,再壞的事他也有後招兒應對。

只是沒想到皇帝會來,有他親自坐鎮,萬一張恒發現簾後坐的不是太後,那麽這件事就由皇帝擋在頭裏了。

說來也怪,平常走道兒都要計較先邁左腿還是右腿的人,竟有這樣的魄力,看來這份喜歡已經足夠深刻了。他負着手,輕輕嘆了口氣,之前想好的事,一旦成真了竟又有些不滿,覺得一切來得太快了。人就是這樣得隴望蜀,眼下他又有了新的惆悵,惆悵月徊才剛回來,也許很快,她的心就要向着別人了。

月徊那頭不懂得哥哥的憂思,她在慶幸這麽要緊的差事她辦下來了,皇帝就算再忌憚她這條嗓子,對大伴也會心存感激。

她跟在皇帝身後進了乾清門,皇帝沒回暖閣,帶她一直往後去。坤寧宮就在乾清宮之後,中間隔着一座孤零零的交泰殿,皇帝指了指那個黃琉璃瓦四角攢尖頂的大屋子,“朕的寶玺全存放在那裏,雖然近在咫尺,卻由內閣掌握,朕每天就這麽看着,看得着夠不着,得等坤寧宮裏住了人,朕才能随意開啓那扇殿門。”

月徊點了點頭,“所以咱們今天幹的事兒,就是為了皇上能娶上好媳婦兒。民間也是這樣,家業興不興旺,全看當家媳婦能不能幹。我們掌印說,徐家小姐一肚子學問,将來一定能好好輔佐皇上。”

“一肚子學問?書裝得太滿也不好,愛較真,芝麻大的事兒也能争上半天。”皇帝淺淺一笑,“世人都說做皇帝好,可做了皇帝不自由,像這樣天氣,連跑一跑都不能夠。”

月徊啧了聲,“不能跑不能跳,到了三十往後該發福了。我認識一個鹽商,不愛走路,上漕船都要人擡着,躺着比站着還高。”仔細審視他一回,想象不出他胖了是什麽模樣,會不會眼皮子上也長了橫肉絲兒,漂亮的丹鳳眼變成腫眼泡,那可太讓人難過了。

皇帝這輩子,從沒有人擔心過他将來發福,這種新奇的論調讓他覺得有趣,認真琢磨了下,他一本正經道:“我們祖上十幾朝皇帝,沒一個是胖子。政務那麽多,愁得吃不下睡不好,哪裏還能長肉。”

“所以享得滔天富貴,就要受得無邊勞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月徊難得想出這麽有學問的話來,簡直有點驕傲,“現如今您還沒成家,缺了幾個和您貼着心的人。等明年,這東西六宮都住進了人,坤寧宮也有了主,那麽多人潛心為您一個,您心裏就踏實了。”

皇帝聽着那些向光向暖的話,并沒有感覺受到安慰。

外人不明白,他們以為皇帝是天下之主,後宮的女人個個都會搶着愛他,其實并不是的。他從小長在宮裏,先帝的那些後妃們,每一個都是活生生的人,她們可以愛花愛草愛吃喝,皇帝翻了牌子她們按分伺候,伺候完了各歸各位等着懷孩子。懷上了那可太好了,進宮的使命完成了一半;懷不上也不要緊,繼續的領月俸侍寝,循環往複,一輩子很快就過去了。

愛?沒有,偶爾碰一回頭,連搭夥過日子都算不上,比朝中大臣還不如。至于皇帝呢,人太多愛不過來,難得一兩個上點兒心,其他都是錦上添花的點綴,畢竟帝王家講究排場,少了不像話。

皇帝問她:“月徊,你有青梅竹馬的玩伴沒有?”

月徊說有,“我有個窮哥們兒,大名傅西洲,我們插香拜了把子,他認我做姐姐。”

那是江湖式的豪邁,離皇帝很遠,他有些悵惘,“朕沒有。”

月徊心想做了皇帝還要什麽朋友,快別矯情了。可是她不敢說,想了想道:“沒朋友不要緊,您有我們這些伺候您、為您賣命的人,像我哥哥,還有我,還有傅西洲。”

皇帝發笑,這是個不會彎彎繞的姑娘,表起忠心來毫不含糊。袖袋裏的盒子捂得發熱,他猶豫了半天,到底抽出來遞給了她。

“今兒你立了奇功,這是賞你的。”

月徊很意外,雖說那盒子看上去就很名貴,可她為了表示客氣,還是擺手說不要,“給皇上辦差是我的福氣,我怎麽能要您的東西呢。”

皇帝的賞賜從來沒人推辭過,伸出去的手懸在半道上很尴尬,臉上因急躁泛起一層紅,又往前遞了遞道:“你拿着……朕讓你拿着你就拿着,要是不接,就是抗旨不遵,要殺頭的。”

這下月徊終于“勉為其難”收下了,一面說“您太客氣了”,一面揭開了盒蓋。

盒子裏裝着一支鎏金點翠小金魚發簪,金絲編成的大腦門上,一左一右鑲着兩粒紅色的瑪瑙魚眼。她有點不明白,“您怎麽送我這個呀?”

皇帝是頭回送姑娘這麽寒酸的小禮,尋常賞赉不是這樣的,他就是覺得越少越精才越有深意。

可惜月徊糊塗,她沒有那麽細致,皇帝本以為她會驚嘆一聲,歡天喜地向他道謝的,誰知她壓根兒沒這根筋。他倒有些難堪了,又不便說得太透徹,只好含糊敷衍,“這魚長了雙大眼睛,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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