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長夏
王瓜色赤,陽之盛也。
午後的暑氣更是灼人,曹丕翻着桌案上的書卷卻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恹恹地俯下身讓臉頰緊貼上還保留着些許涼意的幾案表面,他目光游離地望向窗外,一時看看躲在屋檐下避暑的鳥雀,一時又盯着庭中枝繁葉茂的老樹出神。
樵縣舊居的院中也有一棵老槐樹,離書房很近,近到只消推開戶牖,擡手便可碰到枝葉的程度。然而,在盛夏時節老槐樹投下來的樹蔭并不能給書房裏做功課的小曹丕帶來多少涼爽的感覺,反而招來許多夏蟬聒噪地叫個不停,惹人心煩。每逢忍無可忍之時,小曹丕就會笨手笨腳地爬上窗子,蹬着窗棱去揪一把樹葉下來洩憤。
這日驕陽似火,即便是從冰窖取了冰塊來擺在室內,降溫的作用仍是杯水車薪。書房裏悶得連一絲風都沒有,只有嘩啦嘩啦的翻書聲。
汗水順着額際滑落,蜿蜒着淌進衣領,蜇得脖子發癢,小曹丕洩氣地把書卷扔來,一邊用衣袖胡亂地擦着汗一邊往窗邊走去。随着窗扉洞開,屋外溫熱的風撲面湧來,所幸繁密的樹蔭擋住了過分刺目的陽光。他看着投射在自己手背上的斑駁影翳突然意識到今日的蟬鳴似乎少了許多,遠沒有前些時候那般此起彼伏的擾人聲勢了。頗感意外地擡頭朝樹上望去,曹丕被樹葉間漏下來的光亮刺得半眯起了眼,但還是一下就看到了粗壯的樹幹分叉上多出了個人影。
少年嘴裏叼着根青草,雙臂枕在腦後倚坐在樹杈上閉目養神,一條腿垂在半空來回踢擺着,很是惬意的模樣。
曹丕呆愣地望着少年,嘴裏不禁發出輕微的驚嘆聲——他記得他,昨日在他父親班師的隊伍裏那戎裝白馬的少年,他的兄長。
脫下甲胄換上布衣的少年斂去了些壁立千仞的英武,看上去和尋常人家偷閑的同齡人并無二致。聽到樹下的動靜,少年掀起一邊的眼皮懶懶地向下瞥去,正對上曹丕瞪得溜圓的眼睛。打了個哈欠,少年睜開眼,戲谑似的明知故問:“喂,傻小子,你看什麽呢?”
曹丕一愣,反應過來他對自己的稱呼後氣的雙頰一鼓,脆生生道:“我有名字!”
“哦?”少年挑了挑眉,一個打挺,後腳跟踮起躬身半蹲在了樹杈上,“那你叫什麽?”
“曹丕。”
點點頭,少年三下兩下跳下樹又躍上窗棱,動作敏捷得猶如一只豹子。一只手的拇指指向自己,另一只手拎住下意識向後退去的曹丕的衣角,少年揚起的笑容裏有着這個年紀特有的明朗不羁,“曹昂,我的名字。不過,你要可老老實實叫我阿兄,聽見沒?”
“嗯!”曹丕答得爽快,非但沒有被兄長裝腔作勢唬人的态度吓到,心下還暗暗崇拜起他不凡的身手了,“阿兄,樹上比下面涼快嗎?”
“那是自然。”沒料到他情緒轉換得如此之快,曹昂忍不住歪頭打量起面前這興奮異常的小兒來,“你喜歡讀書?”
曹丕點頭又搖頭,“很多都看不懂。”然而他的心思顯然不在談論讀書的問題上,“阿兄,我也想到樹上去。”
這種鬼天氣你這屁大的孩子能看進書才是怪事。曹昂想着,伸手把曹丕扯到窗棱上坐好,自己則跳到窗外的地面上半蹲下去,“上來吧。夏天就該上樹捉蟲,下河摸魚,憋在房裏看書算什麽。”
剛趴上曹昂的後背,曹丕就覺得腿被他腰上別着的什麽物件給擋了一下,于是騰了只手去摸,不想拽下來一個不大不小的布兜子,“這是什麽?”
多了個三四歲孩子的負重還要爬上樹對曹昂來說也要費些力氣了,所以他根本沒多想,随口就讓曹丕自己打開看。
布兜子沒有收口,只是用細繩随意紮了兩圈,曹丕用手撥開便看見裏面慢慢地探出了一只金蟬的頭。
“你別亂動啊!”感到背後突然的掙動,曹昂差點重心不穩失手滑下樹幹。
“阿兄你怎麽不早說裏面全是蟲子!”曹丕攥着那個小布兜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最後幹脆胡亂地塞進了曹昂的衣襟內側。
“男子漢哪有怕蟲子的道理!”曹昂答得理直氣壯,咬牙攀上自己早先小憩的那段樹枝安頓曹丕坐下,兀自從胸前掏出布兜捏着金蟬的翅膀在他眼前一晃,“你看它又不會咬人。”
那年夏天,曹丕跟着曹昂學會了捕蟬、捉魚、騎馬,秋天砍了地裏的甘蔗熬糖,冬天又和他們的父親踏上了随軍的征程。
那是多麽溫存惹人留戀的歲月啊。
曹丕聽着屋外一聲高過一聲的蟬鳴,并不覺得煩躁,他甚至希望這聲音能夠一直持續下去,在某個他無法預期的節點上與舊日裏的蟬鳴對接重疊。
從朝至日夕,安知夏節長。
曾以為漫長的足以去虛度的年華,也不過是彈指須臾的事。
曹丕笑了笑,想起前些天和友朋朝游夕宴時信口作出的詩句,覺得自己終究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的脾性。
所謂的長久與一瞬常常令人無法分辨。
而夏日并不會很長。曹丕想。
他已能想見樵縣舊居微涼的秋風将如何吹起,穿過屋後層層蔥茏的甘蔗林,帶出疊浪般的簌簌聲。那時,若是仰卧在鋪滿陳年落木的土地上,定能望見滿目搖曳的蒼郁之色和其間滲下的水色天光。
曹丕驀然覺得心尖有些發顫,像是凝滿朝露的薤草,處處負重卻仍需小心翼翼。而半空中搖搖欲墜的薤露越聚越大,終于沿草葉順勢而下,落進他心底那片最柔軟的地方,打濕了被風吹成的無名墓碑。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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