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思君

“吾折長子、愛侄,俱無深痛;獨號泣典韋也!”

曹操此言,如斯恸然,又如斯絕情。前者是為亂軍中殒身的愛将,後者則留給了那被萬箭穿心,屍骨無覓的年輕長子。

站在人群中的曹丕咬了咬嘴唇,将視線從他父親的臉上移開,默默低下了頭。

他的左手手心有一道長長的傷痕,橫貫手掌,剛結痂不久的樣子。那是在宛城之戰中受的傷,并非是與敵人搏鬥時留下的,而是被他兄長鋒利的盔甲邊沿所傷。當時的場面過于混亂,時機過于緊迫,他和曹昂自然都不曾留心這無關緊要的意外。只是曹丕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竟是他兄長留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或許都不應稱之為“東西”,不過是一道會随着時間推移漸漸結痂、愈合的傷痕,甚至連疤都不會留下。

盯着自己的左手看了好一會兒,曹丕突然伸出右手,用指甲在那道微凸的痂上使勁一扣,讓傷口重新暴露在了空氣中。還沒完全長好的嫩肉邊沿很快冒出成串的血珠,不多時便交融成一片,順着掌紋汩汩淌下,滴進了土地。而曹丕只是蹙眉看着,仿佛失去了痛覺。身邊諸多悼客,卻無人瞻顧他不惜自損以銘記的偏執。

人群散去時,曹丕手心的傷已重新結上了血痂。雙手無力地垂落回身側,他擡頭望向背朝自己的父親,躊躇良久,最終還是慢慢走了過去,“父親……”

不再是早先那般不知天高地厚又帶有撒嬌意味的“阿爹”,曹丕自己也是一愣,後面的話頓時成了如鲠在喉的微弱嗚咽。

曹操聽得真切,卻也無言。

此時的曹丕尚未學會那些驕矜自飾的伎倆,只能一味壓低自己的頭,好像這樣就能夠隐藏起難以控制的情緒。

“曹丕啊。”

曹操低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随之而來的是那倏忽間壓上頭頂,曾殺人無數也曾戟上寫詩的有力手掌。曹丕的頭被壓得又低了幾分,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想要聽聽他父親接下來會有何種言辭。

然而沒有。

只是一瞬的停落,曹操的手便擡開了,接着就是他離去的腳步聲。

曹丕呆呆地盯着地面,不敢相信他的父親竟真的對故去的長子連痛惜的片語都不願流露。從宛城的混戰中脫逃與曹操重新會合的那一刻,曹丕是慶幸的、如釋重負的,直到得知曹昂的死訊。可他無法去恨,甚至不能去怨,因為他從未想過要在父兄之間做出取舍。

只恨天命如此。

而曹操,在做出抉擇時便已明了,今生今世,對曹昂,他連緬懷都是罪過。

晚間風起,曹丕愈覺脊背發寒,一起冷下來的還有他淌過熱血的心,曾經。

不能死!這是後來在跟着曹操追亡逐北的日子裏,曹丕對自己說過最多的一句話。

再回到許縣,春寒料峭的時節已匆匆過去,桃紅柳綠的盛景從郊外鋪陳開來。曹丕穿過阡陌小徑,任憑薤露沾裳,在不知名的荒野間一坐就是整日,然後趕在日落西山前打道回府。

府上迎來送往的門僮見了他恭敬地揖上一禮,道:“長公子。”

曹丕略略颔首,笑意微淺。

長公子?走在迂回的廊道上,曹丕不禁嗤笑人心善忘。

就像他手心的傷口,不知不覺便已痊愈,唯餘一條極細的泛白痕跡。

而善忘二字遠不能概括人心之涼薄。

張繡、賈诩舉兵來降被曹操奉為座上客的那日,曹丕頭一回弗了他父親的意,對前來投誠的二人抛出刻薄的言語。

具體說了什麽,曹丕已經不大能回想起來,只記得最後曹操那聲不耐的“放肆”和鷹樣凜冽的目光。頃刻的對峙後,曹丕驀地委頓下去,躬身謝罪。

俯首間,曹丕心灰意冷地想,何苦來哉?

于是他也開始泯然衆人,将昔日的仇恨抛諸腦後,絕口不提。

曹昂辭世的第十個年頭,曹操北征烏桓,曹丕留守邺城,曾經的少年終于成為了能夠獨當一面,有殺人活人之能的人。靜靜聽完心腹告知張繡已死的消息,他揚手揮退了所有人,獨自伏案研墨書寫。

還不夠。

這麽多年,本該認命的他,實則從未稍忘。

也罷。誰讓只他一人念念不忘,無怪此生耿耿于懷。

又一個十年過去,曹丕在賈诩府上與他相對而坐,讨教正事之餘忍不住感慨似的問道:“賈先生,這算不算造化弄人?”

年邁卻謀慮不減的毒士笑而不答,苦澀的情緒在那雙洞悉一切的眼中轉瞬即逝。

曹丕識趣地不再追問,低頭飲下盞中半涼的酽茶,起身告辭。

那年,素淨的白絹上,寫着他九曲回腸的憂來思君不敢忘。

以及無法說與旁人的郁陶思君未敢言。

如今看來,算無遺策的智者在痛失所愛一事上與他并無二致。

曹丕最後一次見他的父親,那個縱橫沙場、沉浮宦海的男人端着最後一口氣,緩慢而清晰地道:“我前後行意,于心未曾有所負也。假令死而有靈,子修若問‘我母所在’,我将何辭以答!”

聞言,曹丕只覺周身一震,猛地擡起頭,正對上了曹操的眼睛,那雙曾如鷹隼、威嚴得不容逼視的眼睛——如今,它們只餘下一線微弱的光芒了。在這場意料之外的對視中,曹丕從最初的難以置信到最後的豁然釋懷不過須臾的光景,但此前數十年的歲月裏,他卻無時無刻不在背負着一份早已面目全非的沉痛感情。

終于。

曹丕潸然淚下,非悲非喜。他依稀覺得曹操沖自己笑了一下,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

如鲠在喉。

他看着峥嵘一世的枭雄就此沉眠,用盡全力,無奈依舊叫不出當年那肆無忌憚偏偏最親密無間的一聲“阿爹”。

“父親……”

不忘。不言。

自始至終,非他一人。

魏武帝。豐悼王。

朕還能給你們什麽?

父親。長兄。

我還能為你們做什麽?

得到了權勢甚至天下,享盡世人不可期求的榮華,卻又如何?

高臺之上,魏帝負手而立,俯覽江山,眼裏映照的卻是不再回來的當年。

“阿爹!我也想像阿兄那樣在馬上——喝!拿着戟耍好幾輪。”

“哈哈哈,去,讓他教你。”

坐擁萬裏江山,閱遍人間無數。

豈料仍是以想念,終此一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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