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孤燕不成夏(下)
那是一個漫長的夜晚,長到尚且年少的曹丕幾乎以為自己永遠無法擺脫身後那蒼茫的夜色。
其實宛城的星夜很美,遠處山巒疊嶂,淯水奔流淙淙,甚至間或會有早開的梅花花瓣乘風而來,輕柔地從将士們的盔甲上掃過,再飄向不知名的遠方,仿佛初空月裏過分美好而又缥缈的夢境。
通往城外的小路亂木叢生,不時有枯枝脫落下來,掠過曹丕的身側,每逢此刻,他都會如驚弓之鳥般渾身一抖,然後下意識地将身形壓低再壓低,只恨不能與馬背融為一體。顴骨邊好不容易結上血痂的傷口因緊貼馬鬃又被磨得往外滲血,生疼生疼,但曹丕卻無暇顧及,只是咬緊了牙關,逼迫接近體能極限的自己踐行一個想法:逃出城外。
幾個時辰以前,他的兄長還在笑着許諾要回谯縣給他做足一年的份的蔗糖塊,他也還沉浸在無限的憧憬之中。然而,染血的長戟刺破了他熟睡時的美夢,讓他在亂軍中倉皇失措,驚懼地開始了人生中第一次殺戮。
當鋒利的匕首劃開敵人的咽喉,熱血噴濺在他稚氣未脫的臉龐上時,曹丕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只是一瞬,便是一條人命,死去的人如蝼蟻般被鐵蹄踐踏,活着的人下一刻就可能死去。
過分殘酷的認知化為對死亡的恐懼,而這恐懼往往成為對生的極度渴望。
借助身形矮小不甚起眼的優勢,曹丕一路躲藏着向馬廄移動,拼盡全力去與偶然竄出的攔路者相搏鬥,取其性命。但和成年人體力上的懸殊最終讓小小的少年在距離馬廄幾步之遙的地方被敵軍的一個卒子奪去匕首壓在了泥地上。曹丕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停留在他眼前寸許的鋒刃所散發的寒意以及那樣直刺人心的死亡氣息。
不甘心!不甘心!明明只差幾步就到了,卻要死在這裏,好不甘心啊!
倔強的不肯在死亡面前懦弱地閉上眼,曹丕死死盯住愈來愈近的刀尖,抵死抗争的手上骨節森白。
阿兄,你在哪裏?
還不想死……
可是好累,真的沒力氣了……
就,這樣吧,算了吧……
“阿丕!”
像是看到了萬丈深淵裏倏然迸發的光芒,曹丕瞳孔驟然縮緊,趕在匕首落下的最後一刻使勁把頭歪向了另一邊。冰冷的刀鋒擦着他的臉頰紮進土地中,斬落了幾縷發絲并在他的頰側留下一道細長的割傷。與此同時,幾支羽箭破空而來,全部貫穿卒子的後心,徹底終止了他再度發起的進攻。
目光呆滞地望着朝自己倒下來的敵人,曹丕腦海中一片空白,既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亦不見死裏逃生的後怕。他就那樣躺在一具屍體下大口喘着氣,任由不知是血還是汗的液體滑過太陽穴,沒入發跡。直到身上壓着的屍體被人掀開,曹昂熟悉的面容出現在視野裏,曹丕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輕且緩慢地喚上一句,阿兄……”
“是我,別怕。”扶起曹丕,曹昂一打眼就看到了他頰上不斷往外滲血的傷口,遂不禁皺起了眉頭,暗自懊惱到底是遲來了一步,“可惡!”
可眼下并不是一個适合施展溫情的時機,所以曹昂只是粗略地抹去了曹丕臉上的血跡便扛起他閃身進了馬廄。
很短的幾步路程,卻讓曹丕重新獲取了活着的真實感,趴在兄長的肩頭,他像是得到了某種肯定似的驀地笑起來,“阿兄,我也有将士的榮譽了。”
曹昂一愣,旋即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麽,“首先,你要活下去。”将曹丕放到馬鞍上,又把缰繩塞進他手裏,“等長成真正的男子漢再說榮譽的事,懂嗎?”
看着兄長絕少有過的凝肅神情,曹丕認真地點了下頭,“懂了。”
“很好。”翻身跳上馬,把曹丕罩在自己懷裏,曹昂一邊考量着外面的戰況一邊低沉着嗓音道:“放松,想想阿兄平日裏怎麽教你的。”
曹丕點頭,深深吸了口氣。
“看到典将軍和父親了嗎?”曹昂擡手指向刀光劍影裏的某一處。
曹丕再次點頭。
“你阿兄我要過去跟敵軍過上幾手,等下到了那邊,我一跳下馬,你就用之前教你的那招藏到馬肚子側面,逃出營寨。別停下也別回頭。”頓了頓,曹昂補充道:“我們在城外會合。”
攥着缰繩的手心已滿是汗水,曹丕望着前方戰火連天,屍橫遍地的營寨,嘴上答應着,內心卻無可抑制地緊張起來。
“阿丕。”曹昂緩和了語速,平素溫柔的聲線複現出來。對上曹丕應聲看上來的目光,他疏疏笑開,一如既往的意氣風發,“看家的本事都教給你了,可別給你阿兄我丢臉啊。坐穩了,駕!”
随着曹昂壓低的身形曹丕也俯貼到馬背上,就像他們平常練習時那樣。□□狂奔的戰馬一眨眼就沖入了混亂的戰局中,曹丕甚至來不及感受硌在他背後的盔甲是多麽的堅硬,他兄長呼出的氣息又是多麽的灼熱,便聽聞一聲語氣倉促的“快走!”緊跟而來的是背後空無一人的冷寂——從現在起,他必須一個人跑完接下來的路程,直到再次見到他的兄長和父親。
曹丕依照計劃在曹昂躍下馬的瞬間貼着馬背倒滑下去,順勢讓自己吊挂在馬腹一側,順利突出了營寨。
沒有停留,沒有回頭。一如他兄長的叮囑的那般。
然後,曹丕迷路了。
野徑兩旁的樹木變得形同鬼魅,天邊的殘月則猶如夜幕扯開的臉。唯有長庚星施舍着僅存的善意,為迷途的少年模糊地指引希望的方向。
希望。
曹丕用力咬了下幹裂的嘴唇,迫使瀕臨極限的精神短暫的清醒了一下。他告訴自己,與兄長約定相見的城外就是希望的所在,就在不遠的前方。
可惜筋疲力竭的身體讓曹丕的視線不再清晰,迷糊中,他感到一陣劇烈的颠簸,似乎是身下馬匹失了前蹄。連續在地面打了幾個滾,曹丕最終被一段裸露出地面的樹根截住。掙紮着擡了擡分外沉重的眼皮,他對着滿天繁星終于淌下混雜了委屈、恐懼、不甘抑或是無助的淚水。
太糟糕了,就這麽倒在半路上,等着阿兄和父親的人馬來尋自己,事後又該被阿兄拿來調笑了吧。
回想起往日裏曹昂同自己開過的玩笑、善意的揶揄最後無一例外均以自己賭氣耍賴,他再回過頭來換着花樣的哄來收場,曹丕又不怎麽想哭了,甚至有了破涕為笑的意思。只是他真的太疲倦了,終不敵來襲的困意,沉沉睡去。
極端的緊張情緒令曹丕的睡夢裏都充盈着殺伐與逃亡,那層出不窮的追兵、來勢洶洶的長槍短劍、紛亂不休的馬蹄聲聲,從四面八方湧來,仿佛要将茕孑一身的他撕成碎片。曹丕多麽想像他的兄長那樣做個漂亮的勒馬急停,直面身後衆多的敵人,做個以一敵百的英雄,威風而凜然。即使受了傷,那也是能為人所稱道的榮光啊。然而,寡不敵衆的形勢卻足以将他成為英雄的向往粉碎殆盡。作為只能奮力逃命的弱者,他甚至無法細聽關于尊嚴和夢想破碎的聲音,唯有任其沉默的承受萬千鐵騎的踐踏,僅憑借一絲執念茍延殘喘。
所幸萬般煎熬終是換來了黎明的曙光,身後的敵軍不知何時已被甩遠,不再有流矢從他身旁飛掠,那些可怖的聲音也随之褪去,只餘下他自己的呼吸聲、單一的馬蹄聲和拂過耳畔的風聲。晨光漸漸強烈,不遠處依稀有人影晃動,曹丕睜大眼努力辨別着那些逆光下的剪影輪廓,終于找到那披堅執銳的馬上少年郎。
“阿兄!”曹丕的聲音幹啞得不像樣,但其間的開懷卻足以引來旁人的側目。
策馬直奔向曹昂,在快到近前之時,曹丕踢開馬镫屈膝踩上馬鞍奮力向前一躍,飛撲向他的兄長。
穩穩接住來人,緊緊攬進懷裏,曹昂許久無言。半晌,才像是确認了什麽似的在他血親兄弟柔軟淩亂的發間笑出聲來,“太好了,太好了阿丕!”
是啊,能夠如約相見,真是再好不過了。
親手為追封的诏書蓋上血紅的玺印,曹丕用手慢慢撫過絹面上的每一個字,正如當年輕撫他兄長眉梢上、手臂上的新傷那樣,小心翼翼。
他還記得,夢裏自己哭的肆無忌憚,把鼻涕眼淚盡數蹭到他兄長衣襟上,後者卻毫不介意的模樣。
他們同乘一馬,彼此講述分開時那些驚心動魄的經歷,并不太在意一時的戰敗失利。
那真是一個極好的夢啊,就連歷經的苦難,都成為回憶裏滿懷希望的磨練。夢裏他的阿兄鮮衣怒馬、笑容和煦,永遠是一言九鼎的大丈夫。
現實呢?
曹丕眸眼低垂,沉吟數久。
現實裏他的阿兄也永遠鮮衣怒馬,永遠笑容和煦,永遠停留在建安二年的初春裏。至于一言九鼎的大丈夫,也勉強算是吧。
畢竟,他一生也只騙過他一次。
可是豐悼王啊,就那一次,若是放在現如今,便夠朕治你個欺君之罪了。
罰你常伴在朕的左右,同朕在夏日裏舞刀弄槍,在冬夜裏秉燭長談。
不過,你若還在,朕自然也不會做這個皇帝。
指尖劃過最後一筆墨跡,曹丕忽覺好笑,于是他真的就在偌大的殿中笑了起來,低微的笑聲隐沒在空寂的更漏聲中,無人聽聞。
夢的結尾,小小的少年對他的兄長說起奔亡時數度與死擦肩的情形,不由洩露了些許後怕的情緒。為人兄者驕傲之餘更多的是心疼,聽到最後竟是不忍細思,只一下下揉着小少年的頭發,輕聲安慰道:“都過去了。”
細致地封卷好诏書,曹丕嘆出一口氣,輕輕地、緩緩地。
是啊,都過去了。
至少在夢裏,阿兄你曾,赴我之約。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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