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陵陽山原本浩瀚如海的純淨靈氣中摻雜着一股腥澀,蒼穹花湛藍的花瓣碎在漫山遍野,萬頃碧潭的蓮葉只餘一片殘破。
玄龍嘶吼一聲從天落下,倒塌的青竹小樓外是斑駁血跡,還有一件被血浸透的玄衣。風聽瀾腳下一個踉跄,伸手撿起走地上的玄衣,袖口淡金的暗紋沾滿了猩紅,灼得他雙眼刺痛。
“神君……”風聽瀾雙眸赤紅,此間卻已無生人氣息。又是一聲龍吟,天帝親至,看見陵陽山此番景象也是眉心驟緊,轉頭诘問風聽瀾:“你不在陵陽山守着神君,去了何處?”
風聽瀾掌心攥着玄衣,臉色一片慘白。他不過離開片刻……不,是他疏忽,他原本答應師偃雪片刻不離,如何又犯了糊塗在這個當口離去了。指尖搓過殘破的玄衣一角,上面還留着些許魔族的氣息。
“魔族……我要去南冥嶺!”風聽瀾咬牙道。天下神兵之主若是出事,大荒必會生異象,如今陵陽山沒有師偃雪的氣息,定是被魔族人擄走了。他片刻等不得,将玄衣往袖中一收,就要往魔族去。
天帝揚袖,一道暗金捆仙鎖驟出,将風聽瀾捆了個結結實實。
“父皇!”風聽瀾掙了掙,怒道。
天帝眼神冰冷:“莽撞,擡頭看看天上劫雲,如今大劫将至,你以為還是往日小打小鬧?魔族蟄伏南冥嶺那麽多年,為何膽敢來陵陽山尋釁滋事?如此冒失前去,豈非自尋死路。”
風聽瀾顧不得這麽多:“我先去南冥嶺救人,你們愛怎麽應劫,随意你們商議去。我只知道神君等不得,也拖不得!”捆仙鎖一緊,結結實實逼得風聽瀾膝頭一彎,直跪在地上。
天帝一手提着小兒子,道:“別胡鬧,你未經歷過大劫,不知深淺。跟我回紫霄天庭召齊神族再一同去南冥嶺要人。”風聽瀾滿額頭汗,掙着要說話。又聽天帝道:“你若當真将他放在心上,就不會在要緊的時候離開他身邊了。”
“是我的錯。”風聽瀾心急如焚:“父皇你放我先去,魔族手段殘忍,他如今那樣怎麽撐得住!”
天帝垂眸看了眼風聽瀾:“你小看師偃雪了,昔年魔族十位魔君六個死在他手上,若非天道不許,魔族早被他夷為平地了。”
風聽瀾低垂着頭,半晌才道:“父皇,在你眼裏他是昔年令魔族死傷慘重的戰神,即便如今不比當年也不會成為別人随意就能斬殺的神兵之主。”
天帝掌心一松,風聽瀾不知何時強行掙開了捆仙鎖,一瞬已滑開數丈。他遠遠站着,眼底一片晦暗,肩頭被勒出血痕,緩緩打濕了玄衣。“可在我眼裏,他只是我虛弱待産的道侶罷了。”
“聽瀾!”天帝皺眉呵斥。
風聽瀾堅定道:“我會當心,也會把他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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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冥嶺不夜天。
巍峨山巅常年陰雲密布,不死木的枝葉無限延伸着,鋪天蓋地。寒鴉盤旋天際,偶爾發出嘶啞的哭啼。山巅暗洞裏,九曲回轉的幽暗小路直通那最隐蔽的刑牢。
空蕩,幽暗,一汪烏黑的死潭中間聳立着冰冷的石柱,柱上捆着一人,半身浸在潭水裏,銀色的鎖鏈扣在他細瘦的手腕上,他低垂着頭,長發遮住臉頰,只能隐約看到蒼白清瘦的下颌。
一葉小舟悠悠哉哉飄到石柱前,舟上坐着個青衫少年。少年生的唇紅齒白,脖子上扣着個赤金璎珞圈。他光着白嫩的雙足,足底兒惬意地撩着水面,待到柱前,白生生的足尖兒一揚,掀起水珠潑了被囚困人滿臉。
“咳……”師偃雪眉心緊蹙,緩緩睜開眼,吃力地擡起頭。
“醒了?”少年笑得清清脆脆,微微歪了歪腦袋。
師偃雪緩了好一陣子,才漸漸看清眼前景象,他動了動指尖帶起鎖鏈悶響,劇痛從手腕傳來,直抵腦海,痛得他眼前又陣陣泛黑。
“別亂動。”少年含笑道:“朱剎封了你的氣脈,沒感覺到嗎?”
師偃雪緩緩吐出一口氣,抿緊蒼白的薄唇,先天神祇本是奪天地造化所生,生來就是大羅金仙之體,只要有靈氣之處就能為己所用,修煉速度比後天神族不知快了多少倍。如今他被封氣脈,就隔絕了天地靈氣,身體裏只殘餘些許本源之力。
“魔君侯青……”師偃雪神色恹恹地看了眼小舟上搖搖晃晃的青衣少年,聲音裏帶着些虛弱的沙啞。
青衣少年揚眉,神采飛揚道:“師偃雪,好久不見呢。”
師偃雪壓下低咳,無力地靠在石柱上:“朱剎呢……”
“朱剎說神族用不了多久就會打過來,他得提前做好準備。”侯青笑眯眯道:“到時候好将神族殺個片甲不留。”
師偃雪覺得腰背被森冷的石柱硌得生疼,勉強忍着痛楚調整了一下倚靠的姿勢。之前在陵陽山他與朱剎交手時氣海被震傷,屋漏偏逢連夜雨,他也算是廢上加廢了。
侯青默默看了片刻,竟也忍不住跟着嘆了口氣:“怎麽就落到這個地步了?”
“咳……”師偃雪渾身發冷,死水的寒氣如針尖刺在身上。侯青伸手,一把長槍泛着冷光掃向鎖鏈,聽得幾聲尖銳相擊聲,鎖鏈斷開,師偃雪腕上一松,整個人一頭栽進死水裏。
侯青赤着腳劃拉水玩兒,等了半晌不見師偃雪上來,頓時有些急了,俯身道:“人呢?”話音剛落,水面嘩啦一聲,一雙蒼白的手攀住舟舷,師偃雪這才鑽來,額頭抵在舟沿上咳了起來。
“還以為堂堂神君被淹死了。”侯青伸手拉他上來,卻沒想到師偃雪看着清瘦的一把骨頭竟這樣沉,拽了半天才扯上了小舟。師偃雪護着肚子倚在舟上直喘,水珠順着睫毛簌簌落下,瞧着倒像是揉碎了的眼淚往下掉。
侯青愣了,方才師偃雪大半個身子浸在漆黑的死水裏,他倒不知師偃雪還大着肚子。侯青不由想到朱剎養的貍子快下崽的時候也是這樣,漂亮的眸子濕漉漉的,縮在朱剎手邊直喘,毛茸茸的肚子一抽一抽,那貍子便發出細弱的叫聲。
侯青看了看師偃雪,又想了想貍子,确定道:“你這也是要下崽了。”
師偃雪抹了把臉上的水,靠在舟沿兒熬了會兒痛,才擡頭道:“你放了我,不怕朱剎揍你?”
侯青抽了口涼氣,硬着頭皮道:“怕什麽,他如今未必打得過我。”
師偃雪看他分明怕得要死還嘴硬的樣子忍不住想笑,唇角剛揚起一點又痛得繃緊,只得撐着坐直身子問道:“說說看,這回天道給你們加了什麽籌碼。”
侯青指尖一擡,小舟搖搖晃晃朝岸邊漂去,他對着師偃雪盤膝坐下,毫不掩飾道:“誅仙劍陣。”四把殺劍皆是先天至寶,專克神族。師偃雪倒也不意外,若非有足夠底氣,朱剎怎敢去陵陽山擄人。
小舟靠了岸,侯青翻身跳了上去,轉身去看師偃雪:“能走嗎?”
師偃雪提了口氣跟上,皺着眉點了下頭。
侯青忽然擡頭看了眼高高的石壁,道:“他們喚我,神族是要打過來了。我走了,你自己出去,外面族人不多,如今都被朱剎召去了。”少年甩開落在身前的一縷黑發,回頭道:“師偃雪,當年你放過我一次,如今我還你。你我因果已了,他日戰場相見,都不必手下留情。”
“侯青。”師偃雪伸出手,指尖觸了觸侯青的手腕,一抹瑩綠繞在他腕上。
“什麽東西?”侯青晃了晃手腕,那綠瑩瑩的玩意兒頓顯,像是一根細細的柳條,一閃又隐去。
師偃雪臉色又蒼白幾分,眼中光澤黯淡,整個人搖搖欲墜:“你留着。”
侯青沒說話,腕上青枝透着些涼意,靈力純淨無垢,該是十分珍貴的守護型法器。待他轉身時,師偃雪袖下指尖一彈,一縷銀光悄然無息地附在他後頸。侯青渾然不覺,扔下師偃雪自己走了。
師偃雪眯起眸子,一口氣吐得長而緩,眼看着侯青離去。他伸手胡亂掐算着,大劫被天道攪得一團亂麻,什麽都算不出來,只得作罷。掌心下石壁冰冷滑膩,空氣裏浮着一層血腥氣。師偃雪頭昏作嘔,腹中鈍痛一陣兒接着一陣兒,他沿着小路慢慢走,掌心劍氣絲絲縷縷勉強凝做一把銀色的匕首,他把匕首扣在手中,于黑暗裏漸漸隐了身形。
外面亦如侯青所說,魔族的人并不多,只是遠處天邊血氣滾滾,劫雲翻騰着。師偃雪掌心裏的匕首沾了血,方才出來殺了兩個魔族守衛,除此外倒也未遇到**煩。正這樣想着,麻煩就來了,極為強悍的魔氣盤桓在洞口,大羅金仙之上的修為。
師偃雪把身子靠在角落的石壁上,攢足了一口氣,用力閉了閉眼,待睜眸時殺意已覆滿了眼底。先天神祇的潛能只要擠一擠,總會有的,他寬慰着自己,順便将掌心貼在腹上,暗道:乖兒,混元玄龍的根腳,你也不差。
龍蛋得了父親的鼓勵,原本蔫蔫的氣息忽然活躍起來,一副殺氣騰騰的小模樣。師偃雪蒼白的唇角微微揚起,手中匕首漸長化作一把銀色劍影……
魔族的将領至死也沒看到背後的人,一道劍氣将他捅了個對穿,湛湛銀光,血色噴薄。
師偃雪抽出劍,踉跄着後退兩步,汗濕透了脊背。腹中墜痛逼得他站不穩身子,只得伸手抵在腰後,倚着一株不死木緩緩半跪下去。魔族的血氣散開,驚動了遠處幾多人影,更多強悍的魔族氣息嗅到了血氣,隐約有往此而來的趨勢。
師偃雪手中長劍撐住身子,考慮要不自爆算了。先天神祇若是原地炸了,沒準整個南冥嶺都能被掀了,倒也不虧。他垂頭看了眼隐隐下墜的腹部,心道,你是我兒,我們父子同生共死,你不準怕。
腹中龍蛋輕輕頂了一下,像是應了。沒在怕的。
魔氣漸漸逼近,師偃雪攥緊手中長劍阖了眸,三丈、兩丈、一丈……
就此時,風裏激蕩起一聲低沉沉的龍吟,劫雲下九峰雷電盡收一瞬,十裏外浪拍北岸,松森森,江渾渾,魔氣被鋒利的龍爪狠狠撕碎,血霧噴濺倒如一場甜腥膩雨。
師偃雪眼還未睜就被一團龍息緊緊裹住,整個人被按進了懷裏。風聽瀾的指尖顫抖着撫上懷中人清瘦的脊背。
“來得剛剛好。”師偃雪攥緊風聽瀾的衣襟,眨眨酸澀的眼睛,勉強笑了笑道:“再晚一步,你兒就被我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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