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臨行
半晌,何元菱道:“人各有志。束大人,我相信你會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
人各有志。四個字,将束俊才堵得死死的。
他望着何元菱。這個姑娘如初識時那般,依然是晶瑩剔透的從容模樣,哪怕是說出“進宮”二字,也好像只是上街買個菜,而非去到那個常人口中“殺人不見血的地方”。
她是不知道深宮的可怕嗎?不可能。
何元菱,一個能用荒棄已久的“路言驿”,去替人翻案的姑娘,她對大靖上層的了解,遠超一個農家姑娘的見識。她不可能天真地以為皇宮會是女子施展抱負的場所。
除非,皇宮裏有誰在等着她。
剎那間,束俊才就被自己的念頭吓了一跳。皇宮裏能有誰?除了皇帝,就只有太監,她也不可能非要進宮去見什麽嫔妃。
“深宮不是你想象的那麽前程遠大。相信我,在民間,比進宮好。”
他的暗示,何元菱不是聽不懂。她淡淡一笑:“在民間,我知道自己以後會是什麽樣,一眼望得到頭。進宮就不一樣,很刺激,很驚險。我就是想去見識見識。”
她望向束俊才:“束大人,你說的我都懂。我是犯官之後,選上的機率很小,讓我去試一試,就當是經歷一番。或者就真的選進宮了,犯官之女也當不上嫔妃,本朝宮女二十五歲出宮,也不過十年。”
“十年。”束俊才見她說得輕巧,也不免有些惱,“女子有幾個十年?”
見束俊才油鹽不進的,何元菱只能拿出殺手锏:“束大人,你應該知道,若不強迫、不指定,本縣的名額斷斷是完不成的。與其禍害其他姑娘,不如讓我去。畢竟我自願。若束大人不報,我就直接去長州府報,長州府衙想來也十分願意的。”
束俊才哭笑不得,又不忍斥責于她,心裏總替她想着,她如此堅持一定是有隐情,且何元菱又是極有主見的姑娘,自己怕是說不通。或者就依了她,讓她後頭落選,便也死了這條心。
實在是選上了……束俊才想,若何元菱并未在皇宮裏收獲自己想要的夢想,那自己可以拜托恩師,把她弄出宮來。
恩師,對自己是極好的。
束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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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到底還是年輕。他從小由寡母養大,對女子也素無接近,雖讀書極好、絕頂聰明,又有一顆精忠報國的心,但為人處事的精幹,終究只體現在為官上。
他不懂得,對于何元菱這樣的姑娘,一放手,她就跑遠了。
再也回不來。
***
數日後,何家姐弟雇了車,将顧家塘老房子裏的物件都搬走了,尤其是西屋梁上的兩口大箱子和大量的舊籍,堆了滿滿一車子。
好多村民來幫忙,都羨慕何家有個出息的孫女,到底是把全家又弄回城裏去了。
金嬸子為他們高興,拉着何元菱的手,說她本來就應該是官家小姐,在村上幹了這些年的農活,也是像模像樣。
何元菱跟他們說,新宅子在縣城花溪街,歡迎鄰居們有空來玩。
村民們也高興極了,雖然那是何家的宅子,可何家這些年在顧家塘,和村民相處非常融洽,大家都有一種“我們去縣城也能有落腳地方”的興奮。
只有細發不太高興。
何元葵拉着細發,正逗他笑:“細發,我家就是搬去縣城而已,又不是去了京城。很近的,走上一個時辰也就到了。地址也給你了,你要是想我了,就來縣城找我玩啊。”
細發垂頭喪氣:“小葵,你走了,我家牛也沒了。我就是覺得……沒勁。”
都是十二三歲的孩子,從小一起長大,就數細發和何元葵最親近,小夥伴要離開,細發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失落。
見他們二人在一旁說話,何元菱倒是心中一動,把金嬸子拉到旁邊,低聲道:“嬸子,細發很聰明,就是不太識字兒。你們一輩子在村裏,不知道讀書識字是多麽重要……”
金嬸子立即道:“怎麽不知道。要不是你們讀書識字,你腦子裏也沒那麽多故事,怎麽上街說書。能把家裏人搬到縣城,還置宅子,可不就是讀書識字、讀來的本事?”
“那我倒有個主意,嬸子舍得讓細發跟我們去縣城嗎?”
金嬸子雙眼一亮:“這有什麽不舍得。他要能去縣城找個好營生,比在鄉下豈不是強多了?”
何元菱道:“也談不上多好的營生。就是之前我幫着打官司的周鐵匠家,缺個打下手的。細發力氣大,幹這個合适
。就是周鐵匠家也不寬裕,怕是給不了什麽工錢,只能管個飽。”
能管飽還有什麽顧慮啊,金嬸子忙不疊:“沒問題的。現下瘟疫橫行的,鄉下養豬養牛都死得差不多,糊口都難。孩子不管去哪兒,能有口飯吃,就感激不盡了。”
何元菱又道:“周鐵匠家兒子是有名的神童,閑來也讓細發好好跟着人家識些字,識了字,往後就好找其他營生過日子。我家宅子雖然不大,住個細發完全沒問題。晚上就住我家。”
“太好了!”金嬸子就怕夜長夢多,“要不讓細發現在就跟你們一起走,你們東西多,他有蠻力,到了縣城也能幫你們安置。我回家收拾幾件衣裳,明日給送過來?”
何元菱哪會不知道金嬸子的心思,笑道:“好,一路上也有照應。”
說話間,金嬸子已經叫過細發,說讓他跟何家姐弟一起去縣城讨生活。細發激動得大叫起來,立刻就跳上馬車,坐到車夫身邊:“我坐這兒,我跟師傅學套車。”
其餘村民又是替他高興,又是暗暗後悔。早知道也該跟何家姐弟處成發小,瞧人家細發,都去縣城讨生活了呢。
何元菱也是有自己的算盤的,卻沒和金嬸子說。
她知道自己早晚要進宮,又擔心奶奶和弟弟在縣城的生活。古時人為啥要生孩子,為的不就是勞動力。奶奶年紀大,再有見識,也缺了力氣。弟弟年紀小,再有腦子,也勢單力孤。
何家需要幫手。
這些日子,她把《西游記》的故事已經提前說給何元葵聽了。何元葵也是能說會道,腦子又極為好使,跟在何元菱身邊這麽些日子,早就領會到了精髓。何元菱在餘山鎮說書時,特意在休息時間讓何元葵替自己講上半個時辰,反響也都非常好。
所以她想好了。往後,何元葵在學堂休息的日子,就去餘山鎮把剩下的《西游記》說完。餘山鎮的場子說完了,就去縣城的毛記茶館說,加上奶奶還能養雞和織布,維持家中的開銷還是綽綽有餘。
看到姐弟兩把細發也帶進城,何奶奶熱情接待之餘,心中也越發敞亮。
數日後,某個黃昏,說書回到家中的何元菱在院子裏轟雞。奶奶問她:“你把細發帶過來
,是要還金嬸子對咱們家的照顧之情,也是要給咱們小葵找個幫手吧。”
“是的,奶奶。”
“所以,你要進宮了?”
何元菱一驚,自己還準備找個合适的時間,好好跟奶奶說,怕她太激動。
誰想奶奶拿出一張紙,遞給何元菱:“宮府的告令來了,初選已過,明日赴省城備選。”
“奶奶……”何元菱不敢去接。
奶奶卻出人意料地平靜:“我早就該知道,你認定的事兒,十匹馬也拉不回來。刀山火海,你也去吧。別惦記家裏。時常記得寫信回來就好。”
“奶奶……”何元菱抱住奶奶,再也忍不住,眼淚奔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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