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診脈

間不停歇地從皇子府又趕回皇宮,少年表現出極度的不滿,明明是去給皇帝看病,卻總是板着一張臉,還無人敢怪罪。

在這危機四伏的皇城,為護他周全,南宮若塵并未隐瞞他的身份,他師父左彥,乃當世神醫,在江湖中威望極高,冠以醫聖之名,少有人敢得罪于他,又因他與四皇子走的極近,以致于有些人對四皇子府也多了幾分忌憚。

行至宮門,從馬車裏跳出來,左麒看着眼前高大的宮門,滿臉都是不情願。

他最是讨厭皇宮這樣的地方,四處的彎彎繞繞,禁止走動的地方又多,偏他又是個不認路的,為避免給自家師兄添麻煩,便只能安安分分地待在一處,不得點滴自由。

若是在離洛,在那偌大的頤都城,他想去何處都可,也不擔心會找不到路,摸了摸一直帶在身上的引路蝶,腦中浮現出一人畢恭畢敬的臉,他趕緊甩了甩頭,擡步走向宮門。

走過再多次的路,于他而言都沒什麽兩樣。

跟在自家師兄身後,不至于走丢了便是。

兩人從正門而入,越過層層宮門,至帝王起居之所,在殿外稍後,少年無趣地四處打量,微微擡眼,一張朱漆牌匾上以黃金嵌入“昱辰殿”三個字,對此奢華之物,少年頗有些不以為然,暗中撇了撇嘴。

宮人進去通禀之後,迅速有人出來,将候在殿外的兩人迎了進去。

金碧輝煌的寝殿燃得通明,燭光晃了人眼,左麒作為醫者,被請入內殿,而南宮若塵身為皇子,無召不得進入,便同外殿的其他人一起,站到大殿兩側侯着。

因他的府邸離宮門最遠,是最晚趕到,外殿已整齊地列了兩排的人,一邊是諸位老臣,一邊是各位皇子。

所有人在打量他的同時,南宮若塵也同樣在打量他人,那幾位老臣中,有人是從前朝便為官的兩朝元老,還有三人,卻非朝堂中人。

十多年前,新帝繼位,為鞏固皇位,借世家門閥之力清除異己,許以官位,然而帝王太過低估了世家大族的野心,因世家勢大又是功臣,啓晟帝膽小怕事,不敢與其為難,十多年來任其做大,以致于如今皇權勢微,處處受制于人,所幸各大門閥世家互相牽制,皇室才能茍延殘喘至今。

皇城內地位超然的鄭,楚,張三大世家,鄭家當代家主鄭旭盟,乃當朝太尉,掌數萬兵權,為三大世家之首,楚家家主楚雄,被封央樂侯,其女楚欣然入宮為後,誕下六皇子,再有張家,家主張臨,曾入宮為皇子授課,其二弟張瑜,通陰陽算八卦,被尊為國師,長居于宮中。

世家中人入朝為官且身居要職,在皇城乃至整個國內勢力龐大且盤根錯節,世家不除,無論是何人繼位,都不過是受人壓制的傀儡帝王罷了。

南宮若塵擡眼看向離內殿門口最近的一人,那人是承守宮的一個女官,以她的身份自是沒有資格站在此處,身份足夠的,是他懷中抱着的人。

承守宮是繼後所居的寝宮,此時被女官抱着的,不過一個三歲孩童,圓嘟嘟的小臉一張一合,黑溜溜的眼睛也不安分,在殿中之人的身上看來看去,似是覺得有趣,咧嘴便笑,又被女官迅速将嘴捂住,警示般地搖了搖頭。

這個毫無威懾力的小孩,卻是兩月之前,被封為月華儲君的繼後之子,六皇子南宮炎月。

他在打量儲君的同時,那人正巧轉頭與他視線對上,幼童純淨的雙眸眨了眨,突然開口道了一聲:“皇兄!”

吐字極為清晰,讓人想忽視都不能,殿內所有的視線順着他的目光落在南宮若塵身上,眼中皆是驚訝。

他們皆在此處站了許久,六皇子可不曾說過一句話。

南宮若塵同樣深感意外,六皇子年幼,兩歲前從未離開過承守宮半步,連各種宮宴都不曾出席,他又有半年未歸,是以他們雖是兄弟,三年間卻是從未見過面,今日初見,一個孩子如何認得他的?

良久無人應聲,許是覺得殿內情緒各異的臉色十分有趣,又笑着想要拍手,被女官大驚着阻攔住。

在其他幾人身上掃過一圈,南宮若塵淡淡将視線收回。

與他同側而立的,除卻六皇子之外,還有三人,有兩位比他年長,且已經及冠封王。

祁王南宮玄,為皇室長子,卻因出身不高,為人膽小怯懦,次子南宮桀,被封澈王,為貴妃之子。

再有五皇子南宮成羽,年至十歲,在衆皇子中并不起眼,就連此時站在他身旁,也不見任何情緒波動,顯得有些木讷。

而三子瑜王,為元皇後所生嫡子,卻已在數月之前在其府中暴斃。

如今的月華皇室,祁王不堪大用,五皇子六皇子年幼,二皇子雖有才能,然為人高傲自大,殺伐成性,若他登位,則戰亂不止,這也是月華各位老臣,千方百計迎四皇子回國的原因。

國君病重,若由三歲儲君繼位,朝居動蕩不安,月華社稷必将毀于一旦。

皇室之中,還有幾位公主,只是這樣的場合下,卻是不會出現的。

思索間,殿中沉靜,六皇子不過一個孩童,看不懂眼下沉重的氣氛,只覺得少了人關注自己,又被控制着不讓發笑,心中委屈,便大聲哭了起來。

驟然響起的哭喊聲在寂靜的外殿顯得格外突兀,女官再次去捂他的嘴卻被他倔強地躲開了,在女官懷裏不住地撲騰:“皇兄!要皇兄!”

他鬧得很兇,女官無論如何也哄不住,不安地朝內殿看了一眼,一時犯了難。

“給我吧。”大皇子離得最近,見狀伸出手去,欲将人接過。

南宮炎月擡頭看了他一眼,忽然嘴角一癟,連連搖頭:“要皇兄!”

他掙紮地太厲害,女官不敢太過用力,一時不慎,竟被他掙脫跳下了地,得了自由的六皇子十分欣喜,跌跌撞撞地開始跑,徑直到了目标人物腳下,一把抱住腿道:“皇兄,抱!”

南宮若塵:“……”

小小的身體扒着自己的衣袍一角,費力仰着頭直直地盯着自己,那黑溜溜一眨不眨的眸子莫名讓他想到了遠在他國王府的靈狐,一時竟有些愣怔。

“四皇子,您看這……”

見他既不将人抱起,也不将人拂開,女官有些為難,忐忑地問了一句。

南宮若塵回神,“無妨。”

低身把人抱起,孩童順勢便摟住了他的脖子,咧開嘴笑了。

被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抱着,他竟也不鬧了,乖乖地趴在南宮若塵懷裏,饒有興致地打量他頭上的銀制鑲寶玉的扣冠。

“不曾想六弟竟與四弟這般親近。”陰陽怪氣的話,出自澈王之口,帶着些嘲諷與寒意。

六皇子為繼後所生,是為嫡子,除了已經死去的瑜王,衆皇子中屬他身份最為尊貴,平日裏素不與人親近,如今這四皇子才剛回來,便得了儲君“青睐”,他母妃故去,乃無根之萍,難免讓人誤以為他是搭上了繼後母子的船。

南宮若塵不予辯解,正巧內殿門被人從內拉開,所有視線轉向內殿門口,少年皺着眉從裏面走出,大皇子率先上前:“左公子,父皇病情如何?”

左麒瞥他一眼:“命保住了,什麽時候醒看他造化。”

這話說的模棱兩可,一國之君,如果一直沉睡,卻與死了也沒什麽分別。

只是整個太醫院都束手無策的病症,少年能撿回他一條命,已是萬幸。

不論是對有野心的皇子而言,還是對注重社稷的諸位臣子而言,只要皇上還未薨逝,儲君不能繼位,他們就還有機會!

繞過擋在前面的幾人,看着被自家師兄抱在懷裏的肉團,左麒瞪眼道:“這小屁孩哪來的?”

“……”

“……”

少年靠的極近,讓小孩感受到了危機,生怕人被搶走一般,将人摟的更緊了。

左麒伸手戳了戳他臉側的肉團,惹得小孩極度不滿,幹脆撇過頭将臉埋入身後之人的頸窩裏了。

正逗得有趣,殿中其他人忽然轉身,正色行禮道:“皇後娘娘。”

殿中只有兩人不曾見禮,一是為皇上診治的少年,二是抱着儲君行禮不便的四皇子。

小孩聞聲從南宮若塵頸窩裏擡頭,張開雙手就要撲過去。

“母後!”

從內殿走出的女子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頭頂沉重的發冠,一身鸾鳳圖文的繁複宮裝,款步走來,看了看将孩子抱在懷裏的四皇子,命人将孩子接過來,轉而看向身前的少年道:“有勞公子出手相救。”

她行事溫婉大方,端莊賢淑,不乏母儀天下之姿,單看其表,倒很難想象這樣的人會是一個在幕後弄權的後宮婦人。

少年不擅客套,糊弄了幾句便拉着自家師兄離開了大殿,望着被少年半拽着遠去的背影,昱辰殿內的人神色各異。

回府途中,馬車內少年扒在側窗口,掀着車簾一角,待遠離了宮門才放心将車簾掩住。

南宮若塵道:“有何發現?”

從懷中取出一方布巾,車內光線暗淡,看不清色彩,卻明顯有一團污跡,左麒道:“這是我趁人不備從他身上取的一點血,他根本沒病,身體明顯是中毒之狀,可這毒我一時也沒能辯明,只能行此法了,以他現在的狀态,少不了要人侍疾,你若有機會,也可替他探探脈案。”

他們明明師承同門,又極受人尊重,師兄卻不肯讓人得知自己的身份,他雖不明其中緣由,卻也不會多問。

南宮若塵接過方巾,微微颔首。

頓了頓,少年又道:“還有一事。”

“何事?”

左麒臉色變得有些怪異,忽然起身到另一側與他同坐,壓低了聲音道:“你可知,你那位父皇,被人下了絕子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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