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室內昏暗,所有窗戶被緊緊關閉,一絲暗淡的光艱難地透過楹窗照進來。

外間落着細雨的淅淅瀝瀝聲,一滴一滴砸在青磚石上。

謝玉照被吵醒,睜開眼睛,下意識地張口:

“衛笠。”

無人應答。

而謝玉照沒有繼續喊,他嗓子疼癢難受,渾身同樣如此,四肢無力地仿若連手臂都擡不起來,擡眼入目的一簾天青色床幔,隔着六扇青煙色屏風,四周擺設精致,但細看下,又顯得有些空曠,好似匆忙下整理出的房間。

的确是匆忙整理出來的。

四周格外熟悉,在太子府被幽禁的那五年,他無數次回想到這裏。

以至于,謝玉照一眼就認出來,這裏是尚書府。

謝玉照神色有片刻晦暗。

寝室內十分安靜,讓謝玉照想到他登基後,趁夜色趕到尚書府見到的那一幕。

他要見的女子渾身青紫,血沾衣襟,十根手指呈扭曲狀,分明是被硬生生掰斷,當年總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現在不堪入目,足以說明她死前受了多大折磨。

他在衆目睽睽下彎腰,仿若五年前一樣,攏過女子青絲,露出她的臉頰,輕柔地替她将嘴角擦幹淨。

姜昃旼臉色微不可察地一變。

謝玉照下命,讓人把女子帶回宮。

整個尚書府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不敢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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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病危之時,在女子瑟瑟發抖的注視下,他答應過姜亦棠,會将她帶離尚書府,會庇護她一生。

後一個條件已經食言。

他只能實現第一條。

讓人替她收斂屍體,在世人震驚下,讓她葬入皇陵,等他百年後同柩。

雨滴砸在屋檐的聲音,讓謝玉照回神。

嗓子一陣發癢,讓謝玉照忍不住嗆咳出聲,這種不适,他很多年都不曾經歷過,床榻上男子身體劇烈顫抖,但久久無人進來查看。

這一年,他得了天花,他身邊親近之人,被有心人以照顧不周的罪名扣押宮中,他幾乎孤身被送來了尚書府。

按理說,應該是姜安於前來照料,但至今無人前來,足可見此時尚書府的傾向。

無人照料,身上劇痛,包括身份陡然間的驟變,謝玉照都無動于衷,只是視線一直落在門口。

他記得,在他搬來尚書府的第二日,他的小姑娘會偷偷摸摸地出現,在暗色中,她一身青色襦裙成了彼時室內唯一的亮色。

******

姜亦棠心緒不安地坐在窗邊,她伸手去接雨,一滴水砸在她手心,不疼,但是有點涼。

青粟在走廊上蹭了蹭鞋底,從窗外看見這一幕,火急火燎地哎呦了一聲,忙忙進屋,拉住姑娘的手往裏拽:

“姑娘,您這是幹嘛!又是吹冷風又是去接雨的,要是病了,到時可有的姑娘受!”

一支簡簡單單的玉簪将青絲全部攏起,姜亦棠側過頭,瞥見銅鏡中的自己,她今年不過十三,樣貌上較曾經要稚嫩許多,那一縷憂愁攏在眉間顯得格格不入,她收回手,不敢再去接雨。

青粟不解地看向她:“從昨日起,姑娘就一直坐在這裏往東看,姑娘是不是有心事?”

話音甫落,青粟陡然反應過來什麽,四周打量了一番,才做賊似的壓低了聲音:

“姑娘,您是不是在看嵩榕院啊?”

姜亦棠驟然變了神色,她沒想到會被青粟看出來,剛要不自在地解釋什麽,就聽青粟繼續道:

“咱們頌桉苑和嵩榕院離得這麽近,姑娘擔心也是正常,誰不知道天花可是會傳染的!”

姜亦棠啞聲,青粟和她所想壓根不是同一件事。

她癟唇趴伏在雙手中,整個人都陷入掙紮中,她有心事,但卻誰都不能說,只能靠自己想通。

青粟不知她在想什麽,她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說完嘆了口氣。

自家姑娘在府中沒有存在感,這種大事也不容姑娘置喙,她們只能聽命認命,青粟看了眼時間:

“時辰不早了,奴婢去廚房領晚飯,姑娘可不要再吹冷風了!”

姜亦棠從臂彎中悶悶地應了聲。

這頌桉苑偏僻,也就跟着事少清淨,雜掃丫鬟冬兒在掃完地後,見姑娘一人待着,就湊過來和姑娘說話:

“姑娘,奴婢聽說榮紛院還在鬧着呢。”

姜亦棠平時低調,也很少苛責下人,所以冬兒才敢湊過來說話。

冬兒是雜掃丫鬟,平日中不起眼,但平日中和小姐妹聚在一起閑聊八卦,府中各種消息都能知道些許。

榮紛院是老夫人的院子。

姜亦棠知道老夫人為什麽鬧。

聖上讓太子搬入尚書府,理由是姜安於醫術高明,換句話說,是讓姜安於去照料看顧太子。

但是姜安於是老夫人的幼子,老夫人自來偏疼他,當年姜安於意外雙腿受傷不得不從太醫院卸職回家,老夫人自那後就恨不得讓姜安於日日在她眼皮底下,再不出一點意外才好。

如今讓她心心念念的幼子去照顧得了天花的太子,這跟剜老夫人的心也沒有區別。

姜亦棠知道,任憑她父親姜昃旼怎麽勸說,老夫人都不肯讓姜安於去照顧太子,甚至說出姜昃旼是在逼她去死的話,最終姜昃旼只能無奈妥協。

冬兒習慣了姑娘不說話,她想起什麽,話語中帶了幾分同情:

“聽說老爺讓秋花去給那位送飯,但今日奴婢聽人說,秋花害怕被傳染,每次将把食盒放在門口就離開了,根本不敢進去。”

姜亦棠臉色稍變。

她知道,現在的謝玉照根本連床榻都起不來,如果膳食只送到了門口,謝玉照根本拿不到!

姜亦棠最終還是沒忍住,她站了起來,就要往外走,冬兒看得一愣:

“姑娘,您要去哪兒啊?”

姜亦棠抿唇,低聲:“我出去一趟。”

“都快晚飯了,姑娘要不要奴婢跟着您?”

姜亦棠拒絕了冬兒,只說她很快回來,拿過油紙傘,就闖進了雨幕中。

冬兒看着姑娘的背影,跺了跺腳:

“哎呀,姑娘怎麽就穿了這麽點!”

但姑娘不讓她跟,冬兒只能幹着急,想了想,去燒了一壺熱水,等姑娘回來可以暖暖身子。

姜亦棠其實沒有想好要怎麽辦,在出了頌桉苑時,她只有一個念頭。

謝玉照不會被活生生餓死吧?

姜亦棠打了個冷顫。

姜亦棠受罰時被餓過肚子,抓心撓肝的,渾身沒有力氣,如果被餓死,應該會非常痛苦吧?

她不敢再想,默默地加快了腳步。

雨霧撩繞,姜亦棠又一心趕路,沒注意到迎面而來的人,直到雙方撞上,姜亦棠頓時向後踉跄了幾步,下一刻,一道不滿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誰啊?這麽不長眼?!”jsg

這道聲音入耳,姜亦棠渾身的血液仿佛一剎間冷卻。

她恍惚間又回到前世,被強硬地灌入毒藥,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五髒六腑被破壞的疼痛,仿佛被火燒,又仿佛被刀割,疼得她渾身打顫。

油紙傘早就被撞落,姜亦棠孤身站在雨中,渾身被淋濕,仿若落湯雞一般,狼狽不堪。

而對面,姜霜鳶被幾個婢女圍起來噓寒問暖,确認她沒有磕着碰着,才都松了口氣。

姜霜鳶推開她們,站出來,等看見姜亦棠時,不滿地皺眉:

“姜亦棠,你瘋了,亂跑什麽?”

她被撞得猝不及防,幾滴雨落在了她肩膀上,姜霜鳶翻了個白眼:“你知不知道這是我新到的衣裳,才穿了一日,真晦氣。”

等說完,見姜亦棠站着不動,姜霜鳶驚訝。

姜亦棠膽小,以往見到她,別說撞她了,遠遠地就會躲到一邊。

實在避不開,也會很快低頭,叫她一聲二姐。

今日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姜霜鳶狐疑,她掃了眼她來時的方向:“姜亦棠,你要去哪兒?”

尚書府不敢虧待太子,雖說府中人都有些貪生怕死,但也怕太子在尚書府中出事擔責,特意挑選出一個安靜的院落,适合養病,嵩榕院僻遠清淨,且院落面積不小,風景雅靜,旁人挑不出錯來。

正因為此處僻靜,姜亦棠出現在這裏才顯得可疑。

姜亦棠垂頭,袖中雙手緊握,竭力壓抑情緒。

婢女風鈴見狀,伸手推了推姜亦棠:

“三姑娘,我們姑娘問你話呢。”

嫡出一脈都高傲,連帶着院中伺候的婢女都高人一等,知道主母和姑娘不喜三姑娘,風鈴對姜亦棠的态度自然不會客氣。

這一推,讓姜亦棠倏然回神,她低垂着頭,擠出聲音:

“前幾日我落了風筝在後門處,今日下雨,我想去尋。”

姜亦棠說的不是假話,她前世這時的确在後門處遺落個風筝,只是那風筝斷了線,掉落在槐樹上,她踮着腳尖也夠不着,只能作罷。

聽見這個理由,姜霜鳶當即露出嫌棄的表情。

一個風筝罷了,也值得她親自跑這一趟?

姜霜鳶半信半疑,回頭看了眼嵩榕院的方向,輕哼了聲:“最好如此,就怕某些人心比天高,妄想做些不自量力的事情。”

姜亦棠不語。

姜霜鳶厭煩她這幅模樣,她低聲咒罵:

“果然是那個狐媚子的種,就知道裝可憐!”

姜亦棠腦海中陡然閃過姨娘死前慘白的臉龐,最終跌落井中,被撈出來時泡得發白的屍體,她一點點地攥緊了手帕。

風鈴見姑娘這般神情,心中咯噔了聲,最近府中氣氛壓抑,這時鬧出事端怕是不妥。

風鈴忙說:“姑娘,夫人還在等您用膳呢。”

姜霜鳶一頓,反應過來這還是嵩榕院前,她看了眼肩膀上的雨滴,心中煩躁:

“算你走運。”

話落,姜亦棠就被姜霜鳶身邊的婢女推開,風鈴話中暗含不滿:“三姑娘可別擋道了,別耽誤了咱們姑娘和夫人用膳的時間。”

姜亦棠踉跄了一下,險些跌在路邊,但姜霜鳶一行人根本不在乎她,小心翼翼地護着姜霜鳶離開。

姜亦棠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姜霜鳶背影。

剛才,她費了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不要露出異樣,那可是前世害了她性命的人!

姜亦棠狠狠咬唇,讓自己回神。

她忽然意識到,如果她不去救謝玉照,那她這輩子要如何報前世的仇?

只憑她,能拿姜霜鳶和姜昃旼怎麽辦?

她不僅不能報仇,甚至這輩子只能任由姜霜鳶母女宰割。

姜亦棠低頭去撿地上的油紙傘,她渾身濕透,油紙傘早就沒用,可她不能把油紙傘扔在這裏不管。

日色漸暗,雨幕中,不能去點路邊的燈籠,姜亦棠在夜色中靠近嵩榕院。

她想起一件事。

姜霜鳶的院落不在這裏,她要去主院陪嫡母用膳,怎麽會經過這兒?

看着眼前的嵩榕院的牌匾,姜亦棠記起前世姜霜鳶不忿地說過一句話:“早知我當時就進去了!”

所以,姜霜鳶是來找謝玉照的。

只是她沒敢進去。

姜亦棠伸手推開了嵩榕院的門,她進了院子,果然,這裏和前世一樣,根本沒有人肯守在這裏。

父親這幾日忙于榮紛院的争吵,嫡母心思也在勸慰二人身上,下面的人貪生怕死,偷偷地陰奉陽違,一時無人關注到這一點。

很荒唐,堂堂一國太子,居然無人過問。

姜亦棠彎腰拎起屋檐下的食盒,腳踝處傳來一陣疼,姜亦棠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崴到了腳。

在注意到這一點時,疼痛就開始席卷上來。

也許前世死得慘烈,讓姜亦棠這一世格外怕疼,她臉色白了一下,然後強忍着疼,近乎是跌跌撞撞地推開了門。

謝玉照聽見動靜,虛弱地擡起頭。

他醒來的第二日,這屋中終于有了燈亮,有人拎着食盒越過屏風。

二人四目相對。

謝玉照陡然閉了閉眼。

謝玉照聽見來人走近,她放下食盒,無力地跪趴在他床頭,抖着手抓住他的衣袖,聲音都在發顫:“謝玉照,我救你,你以後護住我,好不好?”

她依舊穿的青色襦裙。

前世姜亦棠來時,不曾這麽狼狽,身上也沒有傷。

有那麽一剎間,謝玉照竟恍惚看見前世女子慘死的模樣,自回來後就一直壓抑的情緒倏然洶湧而出。

屏風外的燭火一明一暗,謝玉照雙眸微閉。

室內寂靜半晌,謝玉照才有動作,露出被血膿染髒的衣裳,他輕輕拉上姜亦棠的手,垂眸: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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