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好些日子未曾下雨,午後的暖陽透過楹窗照進來,仿佛一剎間就驅散了嵩榕院堆積許久的晦暗。

姜亦棠撚住糕點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她偏頭看向謝玉照,他穿了銀白色織錦長袍,廣袖細腰帶,衣襟遮住脖頸上的痕跡,在宮中來人後,他病好得很快,快到讓姜亦棠意識到,這次他甚至不需要在尚書府養兩個月。

姜亦棠茫然地想,她和他少了那麽長時間的相處,離開後,他還會待她和前世一樣好嗎?

姜亦棠也不知道,但她也不想謝玉照繼續病着。

謝玉照見她又傻住,擡手去摸了下杯壁:

“是不是茶涼了?”

姜亦棠只是搖頭。

她松了手,将桂花糕放在盤子中,然後垂下手,将下颌抵在案桌上,整個人都有點喪喪的,但桌子很硬,硌得她有點疼,她又忙忙擡起頭。

一番動作令人發笑。

不等姜亦棠覺得窘迫,有什麽東西從她袖子中掉了下來。

她和謝玉照都垂頭去看,一個香囊靜靜地躺在那裏,姜亦棠慌得忙忙撿起香囊,想要将香囊藏起來。

但謝玉照擋住。

謝玉照将香囊拿起,握在手中,就這麽垂着視線看她:

“給我的?”

其實是的,但見到謝玉照後,姜亦棠又不敢承認。

香囊她做得很用心,在頌桉苑的五六日中,她只做了這一個香囊,但針腳再細密,也擋不住它的布料只是簡簡單單的錦緞,可這已經是她能拿出的最好的緞子了,仍是配不上謝玉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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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搖頭。

但不等她動作,謝玉照已經低頭将香囊系在了身上,他腰上還戴了枚玉佩,被他順手解了下來。

姜亦棠怔怔地看着,香囊和玉佩交錯時,都襯得香囊格外寒酸,和那個人格格不入,但即使如此,謝玉照也神情平淡地将香囊帶在了身上,仿佛只是一件平常事。

姜亦棠欲言又止:

“不好看的。”

謝玉照擡眼:“阿離謙虛了。”

話落,他将那枚玉佩推向姜亦棠。

姜亦棠不解地看向他,謝玉照簡單地輕聲:

“回禮。”

姜亦棠錯愕。

其實,她認得這枚玉佩,前世謝玉照就把這枚玉佩給了她,但不是現在,而是在他離開尚書府後。

玉佩上有一個“照”字,前世時,他說:“阿離有什麽事,都可憑這枚玉佩去太子府找我。”

況且,這枚玉佩本身價值,就值得三千兩,能夠在京城買下一座小宅子。

她那個香囊拿去販賣,許是連一兩銀子都賣不到。

拿這枚玉佩作為回禮,好生奢侈。

但謝玉照就這麽輕描淡寫地把玉佩給了她。

姜亦棠拿着那枚玉佩時,覺得她占了好大的便宜,糾結半晌,不等她想好要不要回絕,謝玉照又道:

“總歸要給你的。”

姜亦棠所有的糾結在這一刻頓時消失。

因她忽然想起,前世謝玉照送了她好多東西,這枚玉佩僅僅是開始罷了。

她沮喪地将玉佩收好。

她沮喪得太明顯,謝玉照不得不問:“在想什麽?”

“我都沒什麽好給你的。”

她喪得又抵在案桌上,但有前車之鑒,這次,她用手臂墊在下面,直接趴在手臂上,下颌也不會疼了。

謝玉照垂着視線看了她許久。

只要她好好地待在他身邊,她要什麽,他都會給她。

這話,謝玉照沒說出來,小姑娘很好哄的,他朝外喊了松翎。

松翎從外面拎着個籠子進來,裏面站着個小鹦鹉,顏色十分漂亮,進來後就“殿下”“殿下”叫個不停。

姜亦棠的注意立刻被吸引了過去。

這是金陽鹦鹉,體型比一般鹦鹉稍大些,叫聲也高昂,羽毛更加豔麗,顯然被調.教過,進來說得一直都是吉祥話,但聲音很大,在安靜的環境中就有點吵鬧。

謝玉照:“我病後,聽不得吵鬧,阿離若是不嫌吵,可否幫我養一段時日?”

松翎偷偷地朝殿下看了眼。

殿下一貫不喜鹦鹉或其餘鳥類,忽然,殿下讓他去尋一只鹦鹉,找到後,殿下只看過一次。

一直被宮人養着。

見都不見,哪裏吵得到殿下?

但姜亦棠不知道這些,她只知道謝玉照說得對,養病時的确需要安靜。

姜亦棠望着鳥籠,杏眸中明顯有喜愛,頌桉苑只有三個人,平日格外冷清,若把這鹦鹉帶回去,也能添些許熱鬧,而且,謝玉照不是送給她,只是要她幫忙養些時日。

姜亦棠立即搖頭:

“我不嫌吵!”

然而很快她又蹙眉,喪氣地說:“但我不會養鳥。”

松翎笑着道:

“姑娘放心,這鳥很好養的,只要姑娘給它備好水和吃食就行。”

姜亦棠沒了擔憂,高高興興地将這差事應下。

等姜亦棠離開嵩榕院時,一手鳥籠,一手鳥食,青粟迎到她時,都有點傻眼:

“姑娘哪來的鳥?”

姜亦棠如實說了。

青粟和冬兒哪見過顏色這麽漂亮的鳥,都湊過來左看右看,挨個去逗鳥,鹦鹉格外神氣,自顧自地吃食,不搭理旁人,冬兒驚嘆道:

“貴人養的鳥都貴氣。”

屋裏三人笑成了一團。

翌日,姜亦棠再去嵩榕院,終于從松翎口中聽到姜安於的消息,他的傷還沒好,一直在偏房養着傷。

說這話,松翎扯了下唇角,臉上的笑都顯得刻薄些許。

松翎是不喜姜安於的。

換句話說,除了姜亦棠,松翎對整個尚書府都有不滿。

姜亦棠:“他的傷什麽時候能好?”

松翎:“誰知道,也許殿下好了,他也就好了。”

這話就差沒明擺着說,姜安於故意借傷躲着了。

嵩榕院有太醫,也不需要姜安於,總歸是尚書府養着他,松翎懶得搭理,但也不願讓姜安於輕松地離開,就這麽提心吊膽躲着吧。

姜亦棠只需要應付榮紛院,聽見這話後,就不再多問。

謝玉照的氣色一日比一日好,嵩榕院的氣氛也高漲起來,有松翎他們在,其實嵩榕院不是那麽需要姜亦棠。

但姜亦棠一日不來,松翎就得差人去問:

“姑娘是不是有事耽擱了?”

一來二去的,姜亦棠每日都得耗一段時間嵩榕院中。

每次來,她就抱着書窩在那裏看,她識字,但讀的書少,看得懂話本,再高深就很難理解了。

但謝玉照這裏沒有話本。

謝玉照也沒有讓松翎去搜集話本,而是讓松翎去找了初學者的書,讓姜亦棠每日看着。

不算好看,但也能打發時間。

倒是碟子的糕點一直在變,偶爾換成棗糕,或是蜜餞,一日一個樣,讓姜亦棠每日期待的都不是見到謝玉照,而是明日會有什麽點心了。

平靜的日子沒有很久,這日,姜亦棠從嵩榕院回來,青粟告訴她:

“柊瑔苑鬧得可厲害了。”

姜亦棠一頓,柊瑔苑住的是姜霜鳶,這段時間一直沒有消息傳來,她都快忘了這個人。

姜霜鳶落水後,一直在柊瑔苑中養着。

乍然聽見姜霜鳶的消息,姜亦棠還有點懵:

“怎麽個鬧法?”

青粟輕哼:“就嚷着讓陳家姑娘推了她,讓老爺替她讨個公道,說夫人和老夫人不疼她了。”

她能有什麽本事呢,來來回回就這些話。

姜亦棠:“然後呢?”

“老夫人和夫人這次狠了心,一定要讓二姑娘好好學規矩,讓廚房把柊瑔苑的膳食标準都降低了,說是如果二姑娘的規矩一日學不好,一日就不許出柊瑔苑。”

青粟說得幸災樂禍,但姜亦棠卻覺得骨子裏都生寒。

姜霜鳶平日中在府中多得勢?

府中仿佛上下都寵慣着她,任她刁蠻,由她欺負庶女,打罵下人都是平常。

但她只是得罪了将軍府的嫡女,而且她還算得上是受害者,府中只顧責備姜霜鳶規矩不好,壓着她學習規矩,但沒有人想替她讨個公道,也沒人會聽她說委屈。

除了夫人會去柊瑔苑看望,其餘平日中疼愛姜霜鳶非常的人都不曾沾過柊瑔苑。

一夕間,姜霜鳶在府中的待遇截然不同。

哪怕只是暫時的,也讓姜亦棠意識到這府中上下的薄涼和冷血。

姜霜鳶鬧了三日,仿佛也看出了府中的态度,終于消停下來。

轉眼七月過去,進了八月的上旬。

正是桂花期,而嵩榕院中的謝玉照也終于養好了病,消息禀進宮中,聖旨很快下來,讓謝玉照遷回東宮。

嵩榕院歡喜一片,松翎臉上的笑都真切了許多。

一直傷着的姜安於也終于痊愈,但沒有人關注他。

八月初三,是謝玉照搬離尚書府的日子,聖上安排了許多宮人來接他,這一日,尚書府格外熱鬧,又仿佛格外安靜。

謝玉照立在尚書府門口,他身穿一襲由上等雲錦制成的月白色衣裳,袖口和衣領用金線滾邊,腰封本該墜玉,但如今jsg那裏只有一個簡單的香囊。

他的病剛好,唇色極淡,身姿也顯單薄,但四周所有人都垂着頭,不敢朝他看去。

數十個宮人恭敬地垂頭等着,一頂馬車停在尚書府門口,禁軍持刀立在四周,排場甚至用鋪張奢靡都不夠來形容,尋常人可用不了禁軍護行,但謝玉照神情淡淡,對四周人視而不見,他只靜靜站在那裏,再單薄的身子也透着些許冷冽。

他沒有走,而是轉身看向尚書府內,仿佛在等什麽人。

姜昃旼今日散朝後,就立刻回府了。

現如今,他不着痕跡地掃了眼四周,沒看見三女,就猜到了殿下在等誰。

松翎和衛笠對視一眼,衛笠隐晦地搖頭。

都快辰時了。

往日,這時姑娘都到了嵩榕院,今日殿下離開,姑娘難道不來送送殿下嗎?

而此時的頌桉苑,主仆三人忙成一團。

青粟:“哎呦,冬兒快別管那只鳥了,去打水來!”

冬兒應了聲,趕緊将鳥籠放下,跑去打水。

去送謝玉照,是姜亦棠早就決定好的事情,但計劃趕不上變化,昨日嵩榕院收拾時,謝玉照指着床頭的桂花結,讓松翎收起來。

松翎沒收,而是道:

“殿下病好了,這屋裏所有的物件都得焚燒。”

就怕有人貪婪,再得天花傳染。

姜亦棠也忙忙道:“你喜歡,我再送一條給你,這條不能要了。”

她這話一出,謝玉照終于不再堅持。

她昨日回來得晚,編桂花結費了許久時間,今日醒來,才發現睡過了。

姜亦棠不斷看着外間天色,急得要跺腳,苦着臉說:

“完了!完了!”

她甚至沒有梳妝,一點粉黛都沒擦,一根玉簪把青絲攏住,她就拎着鳥籠和昨晚編好的桂花結,跑出了頌桉苑。

府門口,松翎見時辰越來越晚,不得不上前:

“殿下,時辰不早了。”

謝玉照沒有說話。

松翎瞧了眼天色,心中着急,恨不得自己去把姑娘請來。

就在這時,所有人都聽見尚書府中傳來一陣腳步聲,哪怕沒看見人,衆人也聽得出,來人一定是跑來的。

謝玉照擡眼看去,在被竹林遮擋住的游廊上,終于有個身影出現。

她氣喘籲籲地一路跑來,玉簪都快攏不住青絲,有點狼狽,但臉頰染着緋紅,跑到謝玉照跟前才停住,她來不及喘勻氣,就對謝玉照說:

“我起晚了。”

說不清是解釋還是委屈。

謝玉照垂着視線看她,冷冽褪盡,一點點溢出溫和,他說:

“不晚。”

只要她來了,就不會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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