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死罪

屋內,只有她和李倓二人,十四娘清楚地感受到今日李倓心情大好。

甚至不到幾杯,他便有些喝醉了。

“三兄?”

張璟伸手,恰好接過他達拉下來的腦袋,有些沉。

“嗯……”他支喝醉酒的樣子與平日不同,此刻像是個孩童般。

“小桃,讓陳雲之過來。”

她正打算起身,甚至後頭那酩酊大醉之人開口問。

“你今日,到底想問我什麽?”

十四娘看着那人仍舊趴在桌上,說道:“今日馬球未定輸贏,改日吧。”

“今日問吧,我答你。”

也不知為何,李倓好像很怕這改日二字。

十四娘仔細想了想,便問得直接:“你的那個面具,是個怎樣的故事?”

李倓似是有些清醒過來,擡起頭盯着她,“你怎知道面具的事?”

十四娘的眼與他不小心對上,真誠問:“六年前,在皇室圍獵場,你救過一個小娘子。三兄可曾記得?”

“六年前……”他蹙着眉,微微嘆了一口氣,“記不清了。”

十四娘聽到這話,心中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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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記得,六年前,是我第一次讀李太白的詩,便心不羁,外出遠游,厭倦了皇室鬥争的我,認識了一群志在江湖的人。那是一段多麽美好的時光,你說的那個小娘子是?”

“一個認識的人罷了,江湖中人,快意恩仇,三兄忘記難怪。”十四娘背過身道。

她仿佛真的不了解面前這人,過往啊過往,仿佛只留給了她一個人。

“那面具究竟是幹什麽的?”

“那些俠義俠心雖總身處黑暗,卻是行這世間最暢快淋漓之事。”李倓說着揮劍起舞,“劫富濟貧,為民解惑,不留名,不留行,唯有快意恩仇,仗劍人間,這不是世間最暢意的活法?”

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争光輝。

那人,那景,都好像一個人的影子。

“十四妹,你生性不甘困于這宮闱,你定能明白我志在何處,對嗎?”

是啊,他眼中有大唐的希望,那樣的火苗,永遠不會在這少年的心中熄滅。那又何必加上情愛的枷鎖?

那一日,是張璟第一次聽到他的這番話。

她仿佛看到了當年入朝為官前的師父,揮筆寫下的那一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她喜歡師父的詩,因師父的詩中無論如何,都有風骨在。

她羨慕李倓,因為李倓尋着了屬于他的風骨。

而她的風骨呢?又在何處?

安祿山起兵謀反之事,不日便在長安傳開了。

也許是大唐長久的平靜讓百姓們早忘記了戰亂的恐怖,他們只是将它當作茶餘飯後的一樁趣事,拿出來聊上一聊。

“事可是真的?”小桃在學烹茶,也忍不住好奇問。

十四娘道:“安祿山在朝中地位顯赫,聖人的恩寵又惹得多少人妒忌。”

“娘子是覺得他人構陷?”

“樹大招風,但誰都逃不過權利二字。”十四娘指着床頭,“去把師兄的錦囊拿來。”

坎卦。

當日覺着所測是她入東宮一事,今日一瞧,師兄難道算的是,大唐的氣運?

如若真如此,那李倓此戰豈不是?

“小桃,建寧王現在何處?”

“殿下已随封将軍一同去往洛陽招兵了。”

“何時出發的?”

小桃手中的茶勺一提:“許是方才出發的。”

十四娘來不及将鞋襪穿上,便匆匆跑了出去。

那長長的甬道上,她一襲青衣踏在石板上,可李倓的車馬早就在一個時辰前就離開了。

她終究沒有趕到,将李太白的詩集贈與他。

直到幼娘遇見了她,見她落寞地坐在一旁。

“縣主,可是發生什麽事了?”

她看着幼娘,微微擡頭:“三兄他已經走了。”

“是啊,陳雲之說,他随殿下同封将軍一道要去對抗叛賊。”幼娘安慰道,“縣主不必擔心,他們過幾日便會凱旋歸來。”

“此戰必勝嗎?”

幼娘見她擔憂,輕撫她的肩頭:“自然,您不信建寧王也得信封将軍呀。”

也許所有人都覺得此戰必勝無疑,可手裏握着的坎卦,讓她心中不安。

小桃此時匆匆跑了過來。

見她狼狽樣,先是給她穿上了鞋襪,然後語氣冷靜說道:“娘子,安家之子安慶宗今日一早被聖人下令斬殺了。”

“安慶宗?”

那不正是蓉阿姊的夫君?

眼下安祿山謀反,已是全然不顧他親兒子的安危了。

“那蓉阿姊呢?”

小桃搖頭:“郡主那處沒有消息。”

她顫顫巍巍站起身子,冷靜說道:“小桃,你出宮去阿娘那處打探消息。”

“娘子……”

“怎麽了?”

小桃為難道:“方才朝中派了人,說是讓娘子入宮面聖。”

方才殺了個安慶宗,眼下這節骨眼又讓她入宮?

這可不是好事。

入宮的這條甬道,正是那日她與李蓉進宮時路過的。

前來接應的依舊是高內侍:“縣主,這邊請。”

她跟在後頭:“內侍可知今日聖人請了何人來?”

“只請了縣主與榮義郡主。”

張璟微微低着頭跟上,這次的華清宮雖還是紅牆綠瓦,飛檐翹角,卻早無了當日的心境。

聖人威嚴地坐在殿中,少了家宴中的親切。

他開口便問:“你阿耶曾與安祿山有過交情,有人稱他欲投靠安賊,你可知?”

十四娘跪地,聖人原本可是最信任阿耶的,可眼下的他信不過任何一個人。

她雖是慌張,但語氣還是平靜答:“聖人與我張家不只是君臣,更是家人。臣不敢背君意,晚輩不敢忤逆長輩。還望聖人明斷!”

聖人這一聽,心中于心不忍,何況想起多年翁婿情。

“起來吧。”

“謝聖人。”十四娘低頭謝道。

“你在東宮習禮也有數月,可有想家?”

“不敢欺瞞,想。”

聖人緩步走近,仔細看着這小娘子,輕松笑道:“有話直言,是個爽朗的性子。你叫張璟是嗎?”

“是。”

“去吧。”

她見聖人心情漸佳,便鬥膽問道:“聖人仁厚,我與蓉阿姊許久未見,聽聞她今日也入宮來了,不知聖人可否讓我姊妹重聚?”

誰知聖人的神色立刻變了,低聲問:“你要見李蓉?”

她不知是哪裏說錯話了,忙說道:“方才聖人提及想家,小璟便由情脫口而出。”

聖人盯着她,而後看向高內侍道:“也罷,帶她去看看也好。”

高內侍微微應聲,一路上步伐加快。

“縣主走快些,或許來得及。”

“什麽?”

張璟心中忽然忐忑不安起來,加快了腳步。

房門外圍着不少人,大多眼神閃避,背着身子躬身。

十四娘快跑兩步,猛地推開門,還是晚了。

她第一次瞧見自缢的人,竟然是李蓉。

白布挂在房梁之上,李蓉的身子如同一堆軟泥垂下。

幼娘見着吓得出聲,她瞠目站在原地,随後不自覺地後傾。

“阿,阿姊……”張璟唇顫抖着,看着四周的人,血絲滿布在眼眶,她大聲喊:“你們,你們快放她下來,放她下來!”

幼娘拉扯着她心疼道:“娘子,郡主已經沒氣了。”

高內侍命人将榮義郡主放了下來。

“縣主,這是陛下的旨意,安賊叛變,眼下大戰降至,殺他的親眷是為了威懾叛軍。”

“我阿姊是正宗李氏血脈!我阿姊是正宗李氏血脈!”張璟大喊道,她抱住李蓉的身體,可留存的溫度一點一點散去。

高內侍嘆道:“榮義郡主胸懷大義,為大唐而亡,聖人高贊。縣主莫要太過傷悲,我等先行告退了。”

懷中的李蓉面容微怖,但她的身子還未僵硬,就像是熟睡了一般。

“阿姊,你醒醒……阿姊……”她哭得喘不過氣,仿佛此刻不知是悲痛還是驚吓。

從小未曾見過的風雨,終有一日會來臨。

幼娘扶着她:“娘子,就讓郡主入土安葬吧。”

“為何呀幼娘,為何呀……我蓉阿姊一輩子小心謹慎,好不容易等到陛下賜婚,她從未做過壞事,為何聖人要處死她……”

“娘子,這可是在宮裏,不可胡說。”

淚落在李蓉的裙擺上,似是繡上的一朵朵菡萏。

十四娘搖頭冷笑道:“那婚是陛下所賜,眼下賜死她的還是陛下,我蓉阿姊何其無辜!何其無辜!”

她嘶喊着,歇斯底裏。

世人皆說,大唐女子身份高貴,皇室更是高不可攀,阿姊曾是東宮貴女可最終還是成了大唐的犧牲品。

幼娘低着頭:“娘子,眼下是在宮中,什麽事我們等回去再說。”

“我不服,我要找他讨個說法!”

脖頸猛地一擊,雙眼一個黑,她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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