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魂歸
柳如梅,不留行中的情報手,說起柳如梅的出生便是離奇。
他因生賤籍五歲便被賣入青樓,老媽媽竟沒認出他的男兒身,訓練成了江南有名的花魁。
是的,一個男人竟成了花魁,自然那些看客并不知他是男子。
只是聽曲把酒聊天,便已經為之着迷。
直到六年前,他男兒身份敗露,被以往的恩客追殺,這才與李倓相識,加入了不留行。
他手下有個情報網,醉春樓的雅閣便是情報交集之地。
不過就算是李倓也從未踏足過,按着柳如梅的意思,那是他最後的秘密,更是他留在不留行的底氣。
“眼下大唐外憂內患,這外頭安賊氣勢正足,裏頭楊國忠還在那處蠱惑。”李倓說道,“我有一大膽的計劃,不過需要如梅的幫助。”
柳如梅從匣子中掏出一本書冊,據說所有的暗語情報都在書冊之中。
陳雲之搶過書,翻看了一遍并無異樣。
“這東西怎麽看啊?”
“你若能看得懂,這不留行還能有我的位置嗎?”柳如梅翻看了一遍,“殿下,我手下調查過了,楊國忠為幫陛下平民心,十日後會上街撥善款與發物資,不過他那貼身的近衛個個身手不錯,我們可以趁亂動手。”
“勝算多少?”
陳雲之看着他:“若是長源兄還在,定是能算上一算……”
談及這個人,氣氛立刻變了,柳如梅看着李倓的臉色,陳雲之也立馬止住話。
“不必多說,三日以後殺楊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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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雲之面露為難,似是還有些擔心:“殿下,雖說楊賊該死,但他畢竟位高權重,是陛下重用之人。若是你動手殺了他,定是犯了大唐律法……”
“眼下大唐的律法護得了忠厚之輩嗎?”李倓眼中泛起苦楚,像是那日封常清二人死去的樣子再度重現,他語氣更加堅定,“多少忠臣死于他手,楊賊不死,天下難平。”
“我就喜歡殿下這性子。”柳如梅笑道,随即看着陳雲之,“不留行這麽多年,也殺了那麽多貪官污吏,你怎得還是如此膽小怕事?”
陳雲之半張着嘴啞口無言:“你柳如梅是無牽無挂,可好歹殿下是建寧王,此事一出,這東宮便是再回不去了。”
“如若大唐沒了,這建寧王之位不也是虛位?”李倓說道,“雲之,我知你在東宮還有牽挂,此事我與如梅去辦就好。”
“你這說得什麽話!”陳雲之立刻跳了起來,“我陳雲之堂堂太子三率可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再者幼娘也沒答應我……”
……
寧親公主府內,仍是昔日光景,只是可惜阿爹那處還未有消息。
那日,張璟接到信家中急事,匆匆忙忙回去。
阿姊雖是回來了,卻也……
“你總算回來了,快去瞧瞧你的阿姊。”
數日不見,阿娘面如土色,身體瘦削。
原來,早在半月前,顏明不幸被俘,安賊本想勸說他招降,可他不屈對着安祿山破罵。
據傳信的人說,顏明被刀剮時還是不願屈服,直到死還在辱罵安祿山叛國一事。
他一個讀書人,竟有如此魄力,這是安祿山萬萬想不到的。
他與阿姊一直以來是衆人羨慕的璧人,顏明死訊一來,阿姊便病倒了。
顏家讓人送來長安靜養,可眼下戰亂之秋,多奔波,這病就更重了。
“子秋,子秋……”
子秋,便是顏明。
夢裏阿姊不斷喊着那個男子的名字,時而聲嘶力竭,甚至落下眼淚。
她輕輕擦拭着阿姊的眼角,不知為何,蓉阿姊自缢的畫面又浮現,手中一抖,落在了張淑的臉上,她這才清醒。
“小璟?”她原本溫柔的聲音變得幹澀。
阿姊生來是個驕傲的女子,飽讀詩書,是最像阿娘的,可如今的眼裏卻沒有半分光。
“阿姊,我在。”十四娘抓緊她的手,那雙手冰冰涼,“喝點水?”
張淑微微點頭,那臉上缺少血色似乎随時都會倒下。
她坐起身子喝了口熱湯,緩過勁來:“阿娘怎麽讓你來了,你就要成婚了,不該到我這裏沾了病氣。”
十四娘終于忍不住哭出聲,抱緊她:“阿姊,我想你了。你別走好不好?”
“傻丫頭,阿姊不走,不走。”張淑眼眸一定,随後緩緩搭着她的肩溫柔問,“怎得變得如此粘我了?以往同阿姊搶吃的時的霸道哪兒去了?”
“我知道,阿姊總是偷偷把好吃的留給我,是小璟太任性。”
張淑整理着她的發絲,笑道:“傻丫頭,終歸是長大了,不再小孩子脾性。你馬上要出嫁的,會有另一個人比阿姊和阿娘更加疼你。那個李倬,可是個好歸宿?”
十四娘嗚咽着嗓子:“他很好,阿姊,你也會好起來的……”
張淑病态難掩,咳嗽不斷:“憂慮過多,已是殘軀。是我求顏家将我送回,在那兒總是想起公主府裏的日子,便想再看你們一眼……”
十四娘聽不得這些話,阿姊那麽疼她,怎麽忍心離開她呢?
她開始恨老天不公,像阿姊與顏公子這般一生為善的夫婦,為何落得這般結果?
蓉阿姊一生孤苦,為何還是凄涼離世?
阿娘還日日念佛經,修石窟,這又有何用?
“其實阿姊還有一事想要你幫忙。”
“何事?”
張淑微微擡眸,望着窗外落下的葉:“子秋的屍身還未找到,我不想他一人孤零零的,我想帶他回家……”
“可我聽聞安賊對他用了極刑,怕是……”
張淑的眼中噙着淚,似是交雜的情感難以分開。
十四娘連忙答應道:“阿姊,我知道了,無論如何,我都會幫你尋到他。不過你定要答應我好好養病,莫要思慮了。”
張淑輕輕摸着她的腦袋:“好,我們小璟長大了。”
離開公主府差不多酉時不到,趁着宮門關上的最後一刻進去了,不然又得惹出新的事。
誰知他們前腳剛入宮門,後頭陳雲之二人也正好趕上。
幼娘看着她:“吓死我了,我以為你今日回不來了。”
她沒有顧及後頭,只是往前走。
誰知幼娘将那笨蛋猞猁帶來了,見她來了竟一個勁地跑了過來,沖着她一頓搖尾巴。
她停住腳步,蹲下身子看着它:“阿豬,終究不是原本的阿豬了。”
笨蛋猞猁瞧着她,自然聽不懂,只是跟在她身後搖尾巴。
阿豬很懶惰,可這只胖胖的猞猁卻是最為忠心的。
“不用跟着了!”
笨蛋猞猁同幼娘都被吓住了,站在原地。
十四娘未轉過頭正眼瞧它,只是失落說:“幼娘我養不了它了,替它尋個好人家吧。”
猞猁是那草上飛,卻很少見過那般通人性的,雙眸那般委屈,卻還是努力搖着尾巴。
她回屋後哭了,不是那種痛苦,也不是隐忍而哭,仿佛是多日的情緒在這一刻終究滿了出來。
小桃以為是為了李倓,幼娘以為是為了那只笨蛋猞猁。
誰都不知道為何。
她尋了幾日的消息,仍舊未果,有人說長安城外早已屍橫遍野,有人說那些死去的人早已被燒毀或是被野獸撕裂。
小桃從外頭跑來,興沖沖地道:“娘子,彭城王來了。”
李倬從江南辦事歸來,都未向陛下請安,第一個就是來尋她的。
從江南而來的他帶着些書生的清秀之氣,仍舊是規矩行禮:“縣主,多日未見,怎得清瘦了不少?可是東西不周到?”
十四娘努力擠着笑回道:“殿下關心備至,我深感慚愧。東西我讓綠奴不必再送了,這幾日,我也确實為了心事而煩。”
李倬試探着小心翼翼問:“此事,我是否能夠幫忙?”
“我有位親人死于前線,眼下屍骨無存,想要收回,不知可有方法?”
李倬想了想:“我從江南而來,确實見過不少難民,聽得一些戰場殺戮慘狀,此事怕是難成。不過也聽聞有一批俠義之士正組織将将士遺體統一送回長安認親。”
“可知是何時?”她忽地着急問。
“應就這幾日。”李倬看着她,“你先別擔心,我讓人關注着,一有消息便通知你。”
十四娘看着他,此人謙和如那書中的君子,微微笑道:“多謝。”
……
第二日,城外果真送來了不少屍首,他們大多是死在戰場的戰士,當然也有無辜的百姓。大唐戰死沙場的戰士本應是榮歸故土,眼下卻誰也顧不上他們。
也不知是哪來的俠義之士,願意帶這些可憐的人兒回故土。
李倬看着她:“這有五千餘人,死人氣味重,不如你們先回去,我派人來尋。”
她點頭,扶着張淑問:“阿姊,你眼下身子弱,不如我們還是回去吧?”
張淑雙眸看着遠處良久,遠處的霞光好似一朵紅色的月季,盤旋着幾只老鸹。
她嘴角忽而露出輕松笑之:“小璟,我能感覺到,他在這裏,他一定在這裏。”
她病弱的身軀不斷往前,甚至好幾次險些爬倒在地。
“阿姊!”十四娘心疼。
李倬為他們拿來了香丸,跟在後頭一起尋。
五千餘人,那腐敗了多日的味道,正常人都覺得難以接受,更何況是個病人。
她就這樣,一具一具地翻找,張璟幫着一起。
兩個時辰過後,他們終于找到了個血肉模糊的人。
小桃忍不住吐了,因為那些人的血肉之中甚至還長出了蛆。
李倬拉住她的手,下意識将她的眼蒙住。
可張淑一眼看到,便哭出了聲:“小璟,是他,是他……”
“來人,清水布!”李倬喊道。
擦去了血污,這才看得出樣子,他真的是顏明。
也不知是否真的是天注定,阿姊就真在這五千腐屍之中尋到了他。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張淑的笑是那般凄美,似是對着世上最後的溫柔的回贈。即便是淚花也是多日苦等後的釋然與滿足……
“阿姊,我們找到了,便回去吧。”
她抱着顏明遲遲不肯松手,輕聲溫柔道:“子秋,我們回家。”
張璟松了口氣,她同小桃駕着馬車,而張淑則寸步不離地照看着顏明的屍身。
“五娘子對子秋兄也算是情深意重。”李倬騎着馬。
“此番要多謝彭城王,其實還有一事……”
李倬搖頭:“婚期的事你不必擔心,安心照顧好你阿姊。”
十四娘噎住的半句話又咽了回去,換了一句:“多謝。”
馬車從城門到公主府也不過三五個街口。
不到半炷香功夫就能到。
“阿姊,我們到了。”
拉開簾子,卻只見到阿姊那般安靜地躺在顏明的懷裏。
她的嘴角竟還是上揚着的,蒼白的臉上失去了血色。
“五娘子!”
……
此刻外頭的聲音似乎已經打擾不了他們了,張璟站在原地,看着阿姊的離去,沒有當日在宮中那般的歇斯底裏,只是靜靜地坐到阿姊的身側。
将他二人的手緊緊放在一起。
她看着顏明含淚笑道:“你定是怕阿姊迷路,才特意回來找她的吧。這樣也好,這樣阿姊便不會孤單了……”
城門之上,站着三人。
柳如梅看着天空中的紅霞遠去,嘆了一句:“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你說,我們有朝一日身死沙場,會有人幫我們收屍嗎?”
“喝酒吧!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陳雲之丢過來酒。
柳如梅認真道:“我說真的陳雲之,若是我真遭不幸,你可得把我找處好地方葬了。”
陳雲之不知該說什麽,走到李倓身邊問:“殿下,我們今日算是幹了件好事吧?”
“戰亂帶來的故而有傷痛,但終有一日,撥開雲日,重見天明。”
李倓看着那五千餘人的屍首,看着身旁二人笑而飲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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