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逃亡

宮門口集聚着上朝的大臣,顯然他們并不知這長安城昨夜發生了什麽。

一覺醒來,整座皇宮竟成了空城。

直到建寧王帶人來到,他們這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衆人唏噓,甚至有人躺地哭泣,他們大多是忠于大唐,忠于陛下的,才沒有選擇離開。

“怎得可能,昨日在殿上,陛下說了要禦駕親征的。”

“陛下怎可抛下我等……”

幾位老臣面容憔悴,雙目緊閉互擁而泣。

“陛下都逃了,我們還在此處幹嘛,還不趕緊逃命!”

“這長安城是真的沒了!”

“大唐是真的沒了!”

此戰監軍是邊令誠,他本是想昨夜同皇室一起逃離長安的。

可陛下下令他負責處理收尾,誰又能違抗。

邊令誠看着底下快要爆發的臣民,勸說道:“殿下,我等也快離開吧,再不久安祿山的兵馬便要踏平長安了。”

他态度收斂不少,畢竟此前封常清一事,已是和建寧王積怨。

誰知李倓只是說道:“你去安撫百姓,讓陳将軍加快疏散長安城內的百姓,敵軍随時可能攻城。”

“可……”邊令誠見底下憤怒難以壓制,連忙應聲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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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寧王獨自面對大唐的子民,尤其是這些忠于大唐的大臣,心中不忍疼痛。只因他們是大唐的臣子,從未退縮過。

而在昨夜,大唐卻抛下了他們。

“諸位,我是建寧王李倓。”

“是建寧王!”衆人瞧着城門上出現的人影,他們的眼中大多是希望。

“建寧王還在,大唐還在!”

自然,人群中不乏有不滿的聲音:“你們李唐皇室連夜出逃,竟還有臉出現!”

“大膽!你可知這是同誰說話!”柳如梅怒斥道。

人群之中那人站了出來,不過是個毛頭小子。

“眼下長安都要沒了,你我皆是亡國奴,又何來貴賤之分!”

李倓走下城樓,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模樣,而是與他們并肩相立。

衆人讓出了一條道,他們這才看清建寧王的面容。

世人口中那位骁勇善戰的将軍,眼下有一道長長的疤痕,吓人得很。

那道傷疤,是他第一次上戰場留下的。

“這位郎君說得在理,我與諸位一般,一夜間,皆成了流民,心中百感。可國破山河存,我大唐又何曾懼戰!”

毛頭小子似是氣焰漸消:“殿下出入過戰場,也知此戰不可勝。就連哥舒将軍都投敵了,我等還不如趁早放棄。”

李倓擡高了嗓音:“是!此戰必輸無疑。但逃離長安并非認輸,養精蓄銳,是為有朝一日奪回長安,更是為你們的家人!”

毛頭小子似是有些信服:“殿下,我是封将軍的舊部,我見過你。我不信皇室,但信您,我願追随您,為大唐效忠。”

衆大臣接二連三說道:“我願追随建寧王,為大唐效忠!”

滿腔熱血下的長安,不再是那個空谷。

李倓他也不再是那個溫和翩翩的建寧王,眼下的他是能夠肩負起重任,能夠面對生死而不畏懼的大将軍。

方才下城樓,陳雲之将一個錦囊交予他。

他拆開一瞧,一張制作精巧的木制卦辭。

陳雲之不解問道:“縣主離開時讓我交予您的,是何意思?”

“火天大有,第十四卦。”李倓低頭嘴邊淡然的笑意,“六十四卦之中大吉的一卦,看來她與李長源果真是認識的。”

周易第十四卦,離上乾下,火在天上,明燭四方。

君子洞察善惡,抑惡揚善;大有上吉,自天佑也。

“望天可憐見,賜大唐大吉。雲之,長安的百姓我們定要好好守護!”

“那是自然!”陳雲之此時心系一人。

可長安城內,卻是一團糟。

地痞流氓乘火打劫,幹脆搶掠毫宅大院;一些膽大的更是放火燒了國庫,宮內外火光四起,恐懼聲殺戮聲,将長安變成了地獄。

逃亡之路必然不會是井井有序,當金錢與權力再無用處時,暴力增添了長安的恐懼。

城郊小屋外的田裏種着幾株糧食,是那些逃亡的孩子唯一指望。

可有些人卻一下盯上了這些糧食,一擁而上。

“你們別搶,這是我們的!”小妹哭喊着,可是旁人似是瘋了一般不聽勸阻。

那些流民将她推到地上,完全不顧只知瘋搶。

孩子們躲在屋內不敢出來,只有黑手提着菜刀沖了出來喊道:“誰敢動!我便殺了誰!”

“喲!小子,你可知眼下是什麽時候,你以為你敢殺人,我不敢!”

黑手朝着他亂揮,大漢笑着随意地躲開了,一腳踹飛了他。

黑手不過是個孩子,吐了一口鮮血。

“就你這身板,別被老子踹死了!東西給我,給我滾!”

小妹扶起他,雙眼通紅哭着道:“阿兄,我們不要了,不要了……”

“你閉嘴!”黑手怒目,雙目通紅如野獸般一把鎖住他的喉,背過身摔在地上。

那人忽然窒息,通紅着臉,用指甲生生将黑手的皮膚劃出血痕來。

“阿兄,阿兄!”小妹在一旁失措。

可這賊人團夥可不是吃素的,一把将小妹提了起來道:“你若不放開,我弄死她!”

黑手雙頰紅得發紫,原本用盡了全身氣力,但眼下卻似乎被一下戳散。

流民頭子又一腳踹開,只是這一腳用盡全力,他鞋尖帶着刀,能夠傷人。

黑手雖說性子傲,但也不過是個孩子,一腳下去,滿嘴鮮血,肚子自然巨疼。

“小兄弟,眼下這個時候,為了點糧食丢了命可不值當。”流民頭子蹲下身子道,“我看這樣,這小娘子倒是還可以買了,你把他給我,我換你點糧食呢?”

黑手一口緊咬那人的胳膊,也不知是嘴裏的血還是胳膊上滲出的血,一眼看去血肉模糊。

“小娘養的東西!”流民頭子直接拿刀砍了過去,不假思索。

千鈞一發之際,他胸口忽地一陣疼。

他低頭一看,一把劍貫穿了他的胸口。

出手那人,是那位青衣小娘子。

“大兄!”後頭幾個賊人見狀,抄起家夥一擁而上。

眼看着這劍就要刺在她的身上,可誰知這小娘子的衣裳竟刀槍不入。

十四娘這才想起,迷糊之際,小桃給她套上的那件軟甲。

只是她從未做過軟甲,這又是從何而來。

來不及想,這些人各個都是下了死手,她的劍法向李太白所學的,沒有特別的章法,只要打得灑脫随性即可。

她出手快而準,雖差了點力道,但短短一劍便可直戳命脈。

五個人,死了三個,兩個跑了。

十四娘雖用過劍術,但從未殺人,這劍如同廣平王所言見血封喉,鋒利無比。

她是害怕血的,尤其是這樣的血,讓她惡心地想要吐。

可她還是忍住了,她不知道殺了那幾個人是否是對的,說到底,他們也只是家破人亡。

“阿姊……”小妹抱着黑手哭了,“阿兄他,他流了好多血。”

十四娘的頭愈發疼了,胃中也因這股子血腥氣翻騰。

“應是方才幾腳的內傷。”十四娘扶起他問道,“怎麽樣,還能走嗎?”

黑手滿頭豆大的汗珠往下落,嘴唇卻是蒼白的:“阿姊,我怕是走不了了,可否,答應我……帶着他們回靈武。”

十四娘背過身道:“你省點力氣,我背你出了城找到大夫,你自己帶他們回去。”

黑手搖頭,他那般堅強的孩子卻還是疼得哭出了聲:“阿姊,我好疼。五髒六腑就好像裂開一般……”

她心中如絞,卻還是裝作鎮靜:“小妹,你讓屋裏的孩子将糧食藏在身上,不要被他人發現,我們現在往西出城門。”

城門外的流民大多蓬頭垢面,有的哭泣有的哄搶有的打死人。

流民也知道,那幾個身上有佩劍或是個頭大的不好招惹。

耳邊是黑手微弱的聲音:“阿姊,我,我好想我阿娘,想故鄉的大樟樹,想我家門前的大黃,能回去嗎……”

“能,一定能。”她加快着腳步,再過一會兒就能找到醫館。

“阿姊,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定不要告訴別人。”

“你說,阿姊聽着。”

他貼在張璟耳邊,似乎用盡了力氣說道:“我叫李絮,柳絮的絮。阿姊,你一定要記得我,這個世上已經沒人記得我了。”

她忽然止步,似乎聽到了那最後的一句嘆氣。

長安再無春雪,春去夏來,如煙如雲。

李絮最終死在了天寶十五載的春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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