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雨幕被風吹得有點亂,林輕的額頭挺好看。
她嘗試着動了動,只覺得從頭發根到腳趾頭都好像被縫紉機軋了一遍,針腳細細密密,一塊兒都沒放過。
頭上的手,機械臂一樣,一下下在她頭皮上摸來摸去。她閉着眼睛,草泥馬似的被梳了一會,才說:“喂,摸夠了沒?摸夠了扶我起來。”
人形梳頭機卡了一下,在張超和衆人大眼瞪小眼下,慢慢将她扶坐起來。
林輕坐在下水道邊上,靠着水泥的路燈臺子,拍了拍身邊還算幹爽的一塊:“喂,好人做到底,坐過來陪我說說話吧。”
說完看了看他臉和脖子上的抓痕,又覺得不太現實,自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算了,你長得這麽好看,還是快去上點藥,破相了可就可惜了。”她長長吐了一口氣,“我自己和自己也能說上一會兒。”
很輕的一聲,他一身皺皺巴巴地在她拍的那塊坐下,好像訓練良好的警犬。好似是沒有席地而坐的人生經驗,他的坐姿有點詭異,長腿僵硬地屈着,雙手撐在膝頭,卻還是盡量保持着左右對稱,看起來像是冷凍室裏一只被拔光毛的天鵝。
林輕毫不客氣地嘲笑了他一番,才一邊正鼻骨一邊嗡嗡說:“我從前覺得我爸很酷——就是特別有文化有見識那種酷,你明白嗎?從小到大,我家老頭子都沒打罵過我,連我逃課、欺負同學他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每次我惹了什麽事,他會在後面默默替我擺平。用我爸的話說,他年輕的時候為了賺錢,到處給人做孫子,活得很沒個人樣,最後連老婆都跑了。他不希望我也像他一樣,變成一臺跑完公裏數就報廢的車。他和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林輕啊,錢我們可以賺,可不能被錢耍得團團轉。少年人就要活出少年人的朝氣,不然爸爸白白賺這麽多錢了。’”
她皺了皺鼻子:“那時候我覺得我爸說的那真是,那個詞叫什麽來着?至尊名言!對,至尊名言啊!”她看了眼聽到這個成語後手指抓緊西褲、渾身都不自在的男人,奇怪道:“怎麽了?”
想起他不會說話,她又自言自語起來:“後來我認識了洛基哥哥,他和我不一樣,在我還努力活得潇灑不讓老爹失望的時候,他已經是活得灑脫了。我第一次見着他的時候,所有人都來恭喜他剛成人就接手宏基地産,結果他和到場的記者說“蓋房子我可不擅長,不過要是用美人們蓋溫柔鄉……可以另當別論”,随後他宣布接手宏基剛收購的蘭臺,把是蘭臺幾十倍的宏基地産推給了他兩個還沒成年的弟弟。”
說到這裏,她嘴角翹了翹:“那天的宴會照舊很無聊,我像往常一樣在休息室外面整人,那天啊……我記得是華宇信貸家的女兒,她的哭聲特別刺耳,哭得我很煩,就兇了她幾句。正好洛基哥哥過來,他看了看我們倆,卻沒有像別的大人那樣安慰她,也沒像別的大人那樣罵我,只是在沙發上坐下,沖我們倆說‘過來’。”
她眯了眯眼睛,炫耀道:“真是要多潇灑有多潇灑,要多帥有多帥,連華宇家的那個都看呆了,假哭也忘了,屁颠屁颠就朝着人家紮過去。”說到這兒,她得意地“哼”了一聲,“我能讓她得逞嗎?肯定不能的啊。于是我眼疾手快伸出一腳……她掉了兩顆門牙。”
她借着雨水抹了抹還在流的鼻血:“後來,所有人都去看華宇家的窩囊廢了,她吓得嘴都合不上,也不敢告我的狀。就是那個時候,洛基哥哥第一次和我說話。我還記得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他說“年紀不大,下手倒是挺狠”,我很怕他會告我的狀,只能裝可憐說‘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也不會在哥哥面前做啊’,你猜那時他怎麽回答的?”
見對方一點要猜的意思都沒有,林輕尴尬一笑:“他當時說‘以後有我在,你還可以更狠點’。”
回憶好像條七扭八扭的漫漫長河,當你以為它要奔流向海的時候,卻發現它只是繞了一圈的護城河:“我長成現在這個樣子,他們兩個責任最大。我不恨他們把我慣成這副德行……我只恨……”
她朝身邊的木樁子招了招手,小聲說:“你湊過來點我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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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想了想,僵硬地向她傾了傾身子。
卻聽“咔”、“咔”兩聲,林輕趁着他沒防禦,利索卸了他一邊胳膊。
她單手托住晃蕩的胳膊,在他耳邊譏诮:“我爸說,人生就像上公共廁所,先尿的那個往往不是尿到最後的。這是還你那天在車裏幹的,另外一只胳膊我下次再還。”說完在衆保镖發現之前,把他往牆上一靠,拖着破敗的身軀(?)站起來豪爽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天打得很痛快,我們下次再切磋!”
然後在衆人的注目下,一瘸一拐溜了。
長長的巷子像是她面前的人生。
爸爸,洛基哥哥,我不恨你們把我慣成這副德行,卻深深恨着你們把我慣成這副德行以後又都棄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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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在金盛酒店的榮基游戲慶功宴還沒散。
EB戰隊一號位的于子文正百無聊賴地敲着面前的玻璃茶幾,食指和中指下意識地點來點去,問捧着一碟三文魚的榮基游戲負責人:“強哥,這都十二點多了,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回家?現在回去還能多打兩盤兒。”
人很瘦小但贏在腦袋大的強哥看向角落裏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小聲說:“沒看着校長還在呢嗎?校長沒說散誰也不準散。”
于子文撇了撇嘴:“切,一口一個校長的,他教咱們怎麽點兵了還是教咱們怎麽gank了?不就是贊助了這個數嗎?”他伸出兩根手指比了比,“原來咱們叫榮星游戲,現在連名兒都改了,還平白多了個校長。強哥,咱們就真那麽差錢啊?”
他這話說得有點直,邊上幾個隊友悄悄給他比了個“有種”的手勢。這世上凡是有點本事的都多少有點傲氣,尤其是大神們。他們平時在游戲裏受慣了千萬粉絲的追捧,現在卻要坐在這兒對着個連英雄都認不全的商人叫校長,他們覺得自己很失敗。
強哥把盤子放在于子文腦袋上,揪着他的黃毛說:“你小子給我小聲點。不差錢?不差錢你們怎麽去西雅圖比賽?不差錢你們吃的住的用的都哪兒來?不說別的,就說你那鍵盤,5800一個,你自己買的?”
于子文嘟囔:“誰知道買個鍵盤還要出賣靈魂啊?早知道就讓我姐給我買了……”
不提還好,一提強哥話就更多:“是,鳥姐現在很紅,我們都知道。小文,說句不好聽的,你姐就是再紅幾年,擱在校長眼皮子底下也不算事兒,你姐能紅起來,還不是因為當初蘭臺捧她?本來在蘭臺好好的,後來卻想不開毀約,這事要是校長真計較,她在四合會也混不下去。”
強哥拍了拍黃毛肩膀,看向沙發上幾個,又看了看坐在對面吧臺上玩硬幣的DotA解說小語,語重心長:“強哥知道你們都是有理想的年輕人,但理想這東西就和你們褲腰帶下頭那玩意兒似的,用力過猛它就斷了。”
這時一個瘦高的青年從外頭卷進來,一邊系領帶一邊賠罪:“強哥,對不住,來晚了。”說完越過強哥問黃毛,“小文,女神來了嗎?拍照了嗎?說上話了嗎?”
黃毛指了指會場另一邊,又指了指吧臺邊上的小語,哼哼道:“不知道你問的那個女神,不過除了小語,都在那邊圍着財神爺呢。”
長長的轉角沙發上,宏基大公子一個人靠着扶手醒酒,西裝搭在手邊,亮紫襯衫解開幾顆扣子。
他周圍裏三層外三層的圍滿了要求合影的游戲女神們,各種cosplay服裝看得滿場的宅男們雙眼發亮。
李洛基醉醺醺地晃了晃酒杯,對湊上來的“冰女”和“火女”不懷好意一笑:“知道冰火兩重天?”
兩個MM臉一紅,“火女”扁了扁嘴:“校長在說什麽呀~~~”
李洛基瞟了眼她種樹似的貼了兩圈的假睫毛,沒什麽興趣地移開目光。
環視會場,卻發現個有意思的人。
會場太大,差點就沒看見她。所有女人都圍着他轉圈的時候,竟然還有一只躲在角落裏,連看都不看過來一眼?
宏基大公子頗有興致地站起來,端着酒杯、帶着身後亦步亦趨的一群,穿越了大半會場,先和強哥打了個招呼,又轉向強哥對面的姑娘,目光在她耍硬幣的手指上停了停。
他暧昧道:“技術不錯。”
姑娘擡頭看了一眼算是招呼:“在校長面前不算什麽。”
李洛基放下酒杯,拇指擦了擦下唇:“叫什麽名字?”
姑娘把硬幣收進口袋:“校長叫我小語就行。”
一時氣氛竟有點涼,強哥趕忙站起來打圓場:“校長,這是咱們榮基游戲的頭牌解說,她叫王思語。小語今天剛解說了兩場比賽,可能喉嚨不太舒服。她平時說話可有意思了,玩家們私下都叫她……”
一陣激昂的游戲音樂響起,沙發上一排全下意識地去掏手機。強哥看了眼正要接聽的黃毛,使了個眼色:“出去接。”
于子文有骨氣地“哼哼”兩聲,還是站起來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接起電話:“喂,找哪位?”
宏基大公子把目光轉向王思語的手,聲音帶勾道:“練了多久?”
王思語還沒回答,快走到門口的黃毛忽然“嗷”的一聲:“林輕?!真是你?什麽?你被人打了?!你在哪兒?好,你呆着別動,我這就過去!!仰頭!別說話!”
他挂了電話,急匆匆跑回來:“強哥,我這邊有點急事,我得先走了。您先別開口!要教育我下次說,再不去要出人命了。”
強哥看他這樣也不像裝的,嘆了口氣,想給他放一回水,還沒開口,卻見剛才還在泡女解說的李洛基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黃毛面前,在他之前問道:“你是于二晴的弟弟?”
黃毛點點頭,有點心不在焉:“校長沒什麽事兒我先走了……”
“我和你姐姐也算認識,我送你。”說話的還是李大公子。
一時間人人面面相觑,要說按校長剛才的畫風,這時候要送小語回去還說得過去,這泡妹子泡到一半忽然要送個男人回家……
難道報上那些傳聞是真的,宏基大公子果然男女通吃?
強哥十分惶恐:“校長,這點小事兒哪用您親自送啊,讓他小子打車回去就行,回頭公司給報的。”說完朝于子文使了個眼色。
黃毛也不明白這位李公子為什麽要送他,難道他真的靠實力讓這個花花公子折服?連忙擺手:“校長,不用,你們繼續。”
話還沒說完,見到李洛基已經接過侍者遞來的西裝外套,邊穿邊吩咐道:“張秘書,去開車。”
說罷轉身對強哥:“不早了,都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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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子文坐到李洛基車裏的時候,還有點迷迷糊糊。
他正在糾結于要不要向李洛基表明自己的性取向時,卻被對方先發制人:“你朋友,叫林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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