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沈深的信》
蔣祐,希望你打開信的時候,別流露出期待或者開心的神情,這會讓我很不高興。
我有以下幾件事要和你解釋和說明。
首先是一個道歉和感謝。
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但看你的反應,的确像不清楚事情的始末,由我現在告訴你吧。
你第一天到我家的時候差點就和我一起死了。
當時的我要帶你一起死,對不起。
你的反應夠遲鈍,連手都擡不起來了,還什麽都沒有察覺。
至于原因,現在回過頭去想想,當然覺得自己很傻。我媽取走了銀行卡裏剩下的十四萬,只給我留了一萬。那時候的我覺得,原本争取到我的撫養權的我媽,即便去了國外對我依然是牽挂的。直到她把十四萬都取走,我才意識到,成年不久的我已經徹徹底底被生養我的父母抛棄了。
對,是抛棄了。
我很幼稚,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沒有人愛的我,應該默默地死去,用死亡的陰影覆蓋他們原本就沒了良知的蒙昧的心。但我知道,如果我一個人靜悄悄地死去了,世界上無非少了一個郁郁寡歡的離異家庭的高中生,我喜歡你,一想到我走的時候自己孤苦無依,唯一一個喜歡我的,還要背負我自殺的陰影走過餘生,我就覺得我必須做點什麽。
對此我很抱歉,不過也很感謝你當時對孤立無援的我伸出援手。
你說出那句“你說你的命運被圈死了,這個豁口,我幫你鑿開”時,我仿佛看到被窗簾遮住的窗外,陽光普照,一片鴿子呼啦啦地掠過窗前。
即便是現在在教室後排寫信,我依然能夠回想起當時你躺在我懷裏,頭抵着我的鎖骨,說這句話的語氣噴在我胸前的你的呼吸,和當時密閉室內流動着,代表罪惡的空氣。
不論我現在是不是後悔了,當時我的這命的确是你給的。
第二,關于期中考我考了段三十幾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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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依然是個感謝。
你那一拳沒打醒我,你的那句話倒是讓我看到了希望。
你說的對,抛開一切因素,即便我要屈從于命運,我也不該做個孬種。
你那一拳,我不打算找你要回來了,倒不是我原諒了你,只是你比我還要可憐。
第三,我為自己而活。
你告訴我的時候,無法接受這個說法,但最終還是想明白了,我被你的一句話喚醒了生的意志,不代表你要一輩子對我負責。
就像熱心市民不用娶失戀輕生的少女一樣,你對我沒有關乎生存與死亡的責任。
是我一廂情願了。
我像個溺水的人,在你跳下來搭救的時候義務反顧地用手摟住你的胳膊,卻沒想過你是不是會淹死,也沒想過或許我會游泳,能夠自救。
這句話的意思倒不是說,我對你的感情是曠日持久的感激。我喜歡你,相信你能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
蔣祐,你是個我抓不住的人。
你還記得我在課上讀的那段話嗎?
如果忘了,我再抄一次給你看。
他的眼是水做的。變化多端,無形無狀,平靜時随清風蕩漾,激越時有如萬仞巨浪。是抓不住的雲,蒙蒙的霧,是平靜的湖,是深沉的海,更多的時候是雨,淅淅瀝瀝,心事重重。我想給他撐傘。
這幾天我才明白,即便我能給你撐傘,也只能守住你下雨的時候。
當你是海,我做不了精衛,當你是雲,我也做不了一陣跟随你的風。
不竄個子也不長肉,幹淨得像塊豆腐,性格随和骨子裏又倔的你,不知道比我成熟了多少。
你像個引我亵渎,誘惑得我魂亡魄失的圈套,又像個讓我忍不住以虔誠心情參拜的神廟。
雖然我還喜歡你,但很高興的是,我好像能試着戒掉你了。
這樣的過渡很自然,在我的草稿紙上,下個要寫的內容就是你和我的分別。
第四,是時候說再見了。
有一句話叫做,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句話在這個語境下可以這麽用麽?
我從不為我是個同性戀而感到可恥,我本來以為你是如此。
但你讓我很失望。
以下是我忍着沒有說出口過的诘問,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大可以跳過。
承認是個同性戀就這麽讓你覺得難以啓齒麽?
佟落雁有什麽地方得罪你了,你要這麽戕害她?
和我在一起,真的讓你這麽難堪麽?
抱着肮髒目的與人交友,只會讓你險惡的用心衆目昭彰。
這是你的選擇,就像我無法控制自己為你着迷一樣,在這件事上,我無法控制地厭惡你,也厭惡沒法狠下心揍你一頓的自己。
所以再見了,蔣祐。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自己在這件事情上多面目可憎。
也希望到了那一天,我沒有在等你。
我沒寫過信,更別提寫長信。本來想冷酷且快速地列下四點,讓你看個明白,不知不覺也寫了這麽多。我還要寫下去,因為我忽然想到了很重要的一點沒有被我列進來。
第五,救贖。
這兩個字和上面沒有重複,只是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命名這個部分的題目。
原來我以為,誰也無法拉我出命運的囚籠,你說你可以,我信了。
事實證明,你不行。
我想過,你哭着和我說你有苦衷時,露出一副明知結局卻仍想試着去拯救的神情,是不是你想幫助佟落雁,才和她在一起?
但這個觀點很快就被我推翻了,你絕不至于蠢到這種地步。
就像我說的,沒有人的命運被把握在另一個人的手裏,救人是不容易的,更別提拯救別人的命運。
我那麽喜歡你,什麽都聽你的,這樣的我你都把握不住,怎麽救別人?
或許你只是圖心安,想做個舍己為人,兩全其美的聖賢,卻沒想到做了個裏外不是人的陳世美。
因為如果真的是這樣,不僅我恨你,她也不會感激你。
你可憎的面目就是讓我逃脫的鑰匙,謝謝你救我一命,我要走了。
最後給你個忠告吧。
救世主不是誰都能當的,你是普通人,你誰也救不了。
沈深
二十六歲的蔣祐,手足無措地蜷縮在十八歲蔣祐的身體裏,跪在偌大的無人操場,起初只是壓抑地嗚咽着,心頭的鈍痛再也無法承受,終于像個孩子似的失聲痛哭。
月亮被濃雲掩蓋,像是從未出現過,黑暗裏蜷縮顫抖的他,像個卑微的凡人在祈求無邊的黑暗裏黎明的乍現。
——英雄是孤獨的。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個連愛也捍衛不了的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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