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張鈞若, 你怎麽了?”曲淩恭焦急地問。
充電臺燈的光亮中, 對方保持着一貫的睡姿,背弓如蝦蜷縮在靠牆的位置,狹窄的單人床上被他空出大片空間。
曲淩恭又喊了一聲, 對方就像沒聽到一樣, 保持着沉默。
曲淩恭擡起手裏的充電臺燈,向床裏照了照,只看到張鈞若細碎的頭發和棉被之間冰白的側臉。
他彎下腰單膝跪在張鈞若的床上,手伸過去摸了摸張鈞若的額頭。額上濕漉漉的, 全是冷汗。
縮回手,拇指在中指骨節上碾了碾水汽,曲淩怔愣了一陣。默默把臺燈擺在張鈞若床前的書桌上, 轉身呼啦一聲掀開了張鈞若的被子。
張鈞若明顯是醒着的,被子被掀開的一瞬,他蜷着的身體不安地縮了縮。沒有了棉被的遮擋,被汗水濡濕的額發, 以及死死按住胃部的雙手都無遮無攔地映在曲淩恭的視網膜上。
曲淩恭心裏一抽, 皺眉把被子又蓋到張鈞若肩上。
心想:我和韓光宇是死人嗎?雖然代替不了你受苦,但是倒杯熱水, 灌個暖水袋,喂片胃藥總能做到吧。就這麽不聲不響的硬挺着,疼死都沒人知道。
張鈞若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針織衫和白色校服褲子,都已經被冷汗浸濕,皺皺巴巴的箍在身上。看上去整個人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曲淩恭提着充電臺燈走到鼾聲四起的韓光宇床前, 推了推他的肩膀。
韓光宇機靈一下醒了,迷離的雙眼望着眼前一臉陰沉的好友,懵懵然問道:“淩兒……你……幹嘛?”
“把你的充電臺燈借我用一下!”曲淩恭沉聲說,臉上帶着一絲愠怒。
“怎麽了,這是……”韓光宇嘀咕着起身去床頭的書架上翻找。
曲淩恭手拿臺燈,在刺眼的強光雕刻下,臉就像噩夢裏走出來的邪神一樣獰歷可怖。
兩盞臺燈被掰成跟桌面垂直的角度,光芒聚焦在張鈞若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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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張鈞若的樣子,韓光宇睡意全無,吃吃地道:“這、這得打120吧。”
曲淩恭很有經驗,沉着地說:“胃脘痛怕冷,怕折騰。120折騰這一路更難受。你去拿小湯鍋用走廊裏的電源燒點熱水。”
“哎。”韓光宇連忙答應着去辦了。
曲淩恭借着臺燈的光線打開張鈞若的衣櫃,找出他平時穿的淺藍色格子睡衣睡褲。推了推張鈞若的肩膀,用從沒有過的溫柔聲線低聲說:“衣服換了吧,這樣睡覺舒服一點兒。”
聲音一出口,他曲大公子自己都全身一陣酸麻。
張鈞若努力抵抗着胃裏的劇痛,一開口就會痛呼出聲,根本找不到力氣回應他。
曲淩恭把上鋪自己的鴨絨被抱下來,蓋在張鈞若的棉被上面,問道:“你自己換?還是我給你換?”
“別、別碰我……”張鈞若在被疼痛拉扯着的腦海裏找到了一絲清明,勉強消化了曲淩恭的話。
“好,不碰你,你自己換。”曲淩恭收回了手,心裏刺痛,嘴上卻從善如流。
默默等了張鈞若半天,看到他縮着身體,毫無動作。曲淩恭皺眉咬了咬下唇。
“衣服太濕,暖寶寶貼不上去。”一邊解釋,一邊再次掀開兩層被子,欺身爬上逼仄的單人床。
床上,汗濕的身體傳來張鈞若特有的味道,曲淩恭心裏一蕩,覺得這味道有着似曾相識的安心感,但是情急之下無暇顧及。
他輕輕拍了拍張鈞若瘦削的肩膀,安慰着說:“我幫你換,很快。”
感受到曲淩恭強大氣場的逼近,張鈞若掙紮着向牆裏側縮了縮,“別……別過來……”
纖瘦的身體明顯表現出了畏縮的意思,曲淩恭想到自從那一腳之後,每次自己靠得太近,張鈞若都會不自覺的發抖,心尖抽痛,聲音又溫柔的幾度:“乖——很快就好,換了衣服再貼上暖寶寶就會舒服很多。”
“不……讓我自己待、待會兒就好,不、不用管我。”張鈞若迷迷糊糊地抗拒着。
他從早上就開始發燒,而唯一能放松身心的寝室,已經被曲淩恭霸占,他在哪裏都找不到容身之地,深夜的自習室裏學生寥寥,有個高年級男生說氣悶,就打開了窗子,初冬的冷風吹得張鈞若頭痛欲裂,但是卻無處可去。
一直枯坐到自習室關閉,身上的寒意勾起了一直不安分的胃痛,雙重夾擊讓他無力招架,回了寝室就直接病倒了。
現在他燒得懵懵然的腦子,只隐約地想着不讓曲淩恭脫他的衣服。
總讓他有緊迫感的嗓音再次響起,張鈞若把眉頭皺出了一道深溝。
“不行,你穿着這身濕衣服睡到明天早上會感冒。”曲淩恭溫柔的聲音裏透着不容置疑。
“不、不會……求你……唔……”沒等張鈞若說完,曲淩恭就在那個“求”字出口前動手了,張鈞若是顆軟釘子,他一說求,曲淩恭就會心軟聽他的。
“啊——!放、放開,你、你放開……”張鈞若攥緊手裏的被角,拼命掙紮。
曲淩恭有點着急,明明三兩分鐘就能搞定的事,跟張鈞若耗了半天,自己所剩不多的耐心就要被磨光了。
壓着火勸着,聲音都夾帶着顫音:“乖、一下就好,我給人穿衣服非常快。我保證。”
兩個人在床上掙紮撕扯,衣服被子滾成一團。曲淩恭騎在張鈞若身上,狠狠捏住張鈞若的手腕,直到捏得他松手為止,大手把兩只手腕強行扯起,按在頭頂,嘴裏嘀咕着:“都是男的,你掙紮個什麽勁兒啊?”
張鈞若眯着水氣迷蒙的雙眼,望着騎在自己身上的暴君。手腕被緊緊束在頭頂,身體被驚人的力道壓制着,胸腔裏的空氣就快要告罄,而腹部承受着一個比自己高大的人體重量,讓他呼吸困難。
模糊地想這個人到底要幹什麽?連默默忍受,保持自尊的權利都不給他嗎?看着自己這樣狼狽痛苦的樣子就那麽有樂趣?
曲淩恭曾經幻想過很多次,這雙澄澈純真的眼睛可以長時間的凝視着自己。只是此時,在這雙水霧迷蒙的雙眼凝視下,曲淩恭卻全身不自在了。
他感到一陣陣的凄楚哀怨直刺進心裏。像将要被屠的小羊羔一樣的眼神,看得他心尖直顫,又要犯心絞痛了。
韓光宇端着盛滿熱水的小湯鍋擠進門就看到這麽奇異的一幕,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你、你們幹嘛?”
“來得正好,”曲淩恭眼睛紅紅的,“把桌上那件睡衣遞我。”
“……”韓光宇端着小湯鍋怔怔地看着曲淩恭騎在張鈞若身上,一手壓着張鈞若的雙手,一手撩起張鈞若腹部的衣服,死勁向上退。
側腹一小片光潔的皮膚露了出來,在臺燈的聚焦下泛着白玉的光澤,窄腰繃起柔韌美好的線條,随着張鈞若掙紮時的聳動,變換着陰影明暗。身下的張鈞若,眼睑下一片粉紅,額頭上汗水涔涔,急促輕喘着。
這幅畫面莫名讓粗神經的韓光宇騰地漲紅了臉,覺得手腳酸軟,全身無力。
“幹什麽呢?快點。”曲淩恭無暇欣賞美景,他只想把換衣服的時間縮簡到最短,以防身下的人受涼。
套頭衫一退到脖子,就被曲淩恭一把從張鈞若頭上扯下來。曲淩恭不忘一邊退衣服,一邊把棉被向上拉,韓光宇并沒有多看到張鈞若的身體。
光潔的手臂露了出來,小臂上一排綿密的紅痕映入眼簾,有新有舊,新的結着绛紫色的痂,舊的已經只剩下白白的一條。除了這一排紅痕,胳膊上還有一塊一塊的淤血,有一些青紫色,有一些只剩下淡淡的黃色影子……
常常被父親家暴的曲淩恭,當然知道這些是什麽。他吸了一口氣,趕緊把張鈞若裸露的胳膊用睡衣蓋住,聲音又溫柔了一個級別。
“乖——馬上就給你穿好,相信我啊。”
韓光宇正專心地把小湯鍋裏的熱水倒入另一個容器,聽到這甜膩柔軟的聲音全身一顫,像看外星人一樣驚駭地望向曲淩恭,手裏的熱水差點倒在自己腳上。
曲淩恭此刻板着一張兇神惡煞的臉,嘴裏卻不斷吐出像兒科護士哄孩子的話,一口一個“乖”,看着極其不和諧。
環住張鈞若的肩膀,把人稍稍擡起來一些,把一側衣袖給他套上,穿好半邊又套另半邊。
張鈞若在高燒和胃痛的折磨下,早就沒什麽力氣掙紮了,剛才也只是強弩之末,此刻安靜了不少。
曲淩恭動作真如他保證的那樣,快速準确,不到半分鐘就穿好了睡衣。
輪到睡褲,張鈞若又開始掙紮起來,嘴裏模模糊糊地說着:“不要……”
曲淩恭跟他折騰了半天,此刻也是一頭大汗,他擡手擦擦汗,做了幾次深呼吸。俯身在張鈞若的耳邊輕輕地說:“乖——我脫褲子比脫上衣還要快,就一下,相信我哦。”
聽了這話,張鈞若臉頰一紅,還想掙紮,曲淩恭不給他機會,一鼓作氣在被子下面扯掉了張鈞若的校服長褲。
曲淩恭光着腳側身蹲在地板上,又在被子底下完成了高難度的穿睡褲動作。
值得慶幸的是,在被角掀起的流光掠影間,曲淩恭并沒有看到張鈞若腿上有手臂上一樣的傷痕。
做完這些,曲公子的臉色也不比張鈞若好看多少了。身上倒是不累,關鍵是累心。心裏又難受又緊張又心疼,一直提醒自己速度要快,速度要快,連手指都在顫抖。
濕衣服帶走了自己的體溫,新換的衣服讓張鈞若身體更冷,胃部抽痛得更難忍。頭好痛,身體整個脫了力,他狠狠咬住下唇,再次蜷縮起身體。
有人将手伸進厚厚的棉被裏,在背後貼了很多東西,還在他懷裏塞了一個軟軟的東西,暖意漸漸從懷裏和後背蔓延到全身,驅散了胃裏的冰寒之痛。
這個味道好熟悉,淡淡的橡膠氣味——是熱水袋。小時候,每到寒冬的夜裏,媽媽也會用毛巾包住一個熱水袋放在他懷裏,抱着那個柔軟溫暖的東西,他就可以抵擋一整個沒有暖氣的冬天。
“乖,張嘴。”溫柔的聲線不知為何帶着不可忤逆的威嚴,男孩猶豫着張了張嘴,一勺帶着奇異辛香的溫熱液體流進嘴裏,男孩皺皺眉。
那個聲音又催促着說:“乖,咽下去,咽下去就不痛了。”
他躊躇着咽了一口,帶着藥草香的溫熱濃汁滑過食道流進胃裏,胃裏的抽痛像是得到了鎮壓,慢慢降低了頻率。
接着,熱熱的調羹又抵住自己的嘴唇,那個人的聲音在耳際回響:“乖——”。
一個男人的聲音,卻讓他想起兒時母親哄自己喝藥的情景。他眼睛裏熱熱的,咬了咬下唇,再次啓唇。
腦子裏像放映着昔日的殘影,夢境和幻覺交織。他的世界鋪天蓋地地下着大雪,雪落無聲,萬籁俱寂。一個女人伫立在鵝毛大雪中回望着自己,笑容如溫煦的初夏陽光。
随着耳邊一句一句的催促,一勺勺濃稠的藥汁滑進胃裏,胃裏的寒冰酷刑終于結束了。再沒有什麽東西扯住他的神智,他可以持久的流連在意識之河的彼端。
那個女人的面容越來越清晰,他看到了雪地裏的女人身影漸行漸近,她穿着雪青色的呢子大衣,圍一條銀灰色的圍巾,向他招了招手。
“小勳,你過得好嗎?媽媽好想你。”
“媽媽——”臉色蒼白的男孩終于放松了身體,蠕動着調整了一個舒服的睡姿,沉沉跌入黑甜夢鄉裏,唇邊還帶着一抹來不及消融的笑意。
書桌上,充電臺燈只剩下微弱的一點昏黃,一個帥氣的男孩靜坐在床前,俊逸的臉上泛着一絲疲憊,形狀美好的鳳眼直直地凝視着床上男孩腮邊的一滴淚,瞳仁裏閃着無比憐惜和怆然。
☆、同床(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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