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故夢

曲淩恭不明白在看到這兩個字時, 那種熟悉感和心悸到底是什麽。

他向前追溯, 可有在什麽地方聽到過“井勳”這個名字,上初中的事他還記憶猶新,并沒有出現過叫井勳的人, 再往前追憶, 記憶就由歷歷如繪逐漸變得暗淡模糊,就像隔着一條河流看河對岸的景象一樣,他站在河的這一邊,對面水霧彌漫, 什麽也看不清。

他曾經覺得,那是時間的滌蕩而變得褪色的時光,并不以為意。

現在這樣仔細回想, 卻覺得從前的記憶過于模糊斑駁了。

印象裏,年少的自己應該過得很困苦,為了躲避無良親戚的指指點點,跟随母親住在城郊的小鎮上。

後來宋詩芳不堪生活的艱辛, 投奔了曲明風。曲淩恭雖然對這段過往了如指掌, 卻無法判定這些究竟是出自宋詩芳的灌輸,還是自己的真實記憶。

“媽——!我小時候——身邊有沒有一個叫井勳的孩子?”曲淩恭像一只離弦的箭矢, 疾步蹿到宋詩芳面前。

宋詩芳正在客廳裏看韓劇做面膜,被曲淩恭臉上鄭重又急切的神情吓了一跳。

“誰?”宋詩芳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地問。

“井——勳——!”曲淩恭一字一字清晰地說。

宋詩芳皺眉沉吟了片刻:“……嗯……叫井勳的好像沒聽過……”

曲淩恭眸光一暗,難道他想的不對,這個牽引着思緒的名字, 并未出現在兒時那段模糊的記憶裏……

宋詩芳觑了觑兒子擰在一起的眉頭,半晌,遲疑着道:“不過,有一陣子,你好像經常提小勳什麽的。”

“小勳?”曲淩恭輕聲念到,這兩個字的發音在心底某處激起了奇異的共鳴,心弦一陣共振,像是記憶之匣的深處,有掩埋着寶藏的浮土,卷起又簌簌落下。

他表情肅然地望着母親,語氣不自覺地微顫:“我……都提到他什麽了?”

宋詩芳一手扶額,努力回憶道:“大概就是……嗯……這顆巧克力糖很好吃,要給小勳留着;午餐裏的青菜要多做一點兒,因為小勳愛吃之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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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淩恭瞳孔驟然縮緊,心中升起一種強烈的預感,如果自己小時候常常提起的這個“小勳”,就是張鈞若的曾用名“井勳”的話……

一雙烏黑明澈的眼睛快速掠過了腦際,眼神裏帶着主人特有的憂郁與孤清,那人曾經深深凝望着自己,眼底好像有什麽微渺的光亮在瑩瑩閃動。

會是那樣嗎?曲淩恭被自己的猜測震驚。

他穩了穩心神,鎮靜道:“如果是那樣,他應該是我很好的朋友吧……可是,為什麽你能記得巧克力糖這樣的細節,而我卻什麽也記不清了……”

聞言,宋詩芳擡手快速揭下了面膜,猝然站起身,有點緊張又無措地望着兒子,眼神游移,一時語塞。

“媽,我是失過憶嗎?還是怎麽的?為什麽以前的事,我都記不清了。”曲淩恭深深地望着母親淺淡的眼瞳。

宋詩芳臉上掠過一陣兵荒馬亂,隔了半晌才嘆息着說:“有些事……忘了是福氣。”

“媽!到底是怎麽回事?”曲淩恭第一次對自己的母親用這樣急切又鄭重的語氣。

宋詩芳躊躇了片刻,說道:“五年前,你哥曲淩謹出事那天,其實你也在車上……”

曲淩恭睜大了眼睛:“什麽?”

他簡直懷疑自己聽到的內容,他記得母親親口告訴他曲淩謹出車禍去世,當時他在曲家的老宅裏,他怎麽可能在現場。

宋詩芳輕柔的聲音再次響起:“你爸讓司機送你們倆一起去老宅參加你奶奶的生日宴,并沒有讓我出席,司機疲勞駕駛,轎車在高速公路上追尾了運鋼材的卡車,你哥坐在副駕駛上,被撞個……”

宋詩芳頓了頓,咽下了一個血腥的詞語:“你在醫院裏躺了半個月,出了院之後,問我你哥怎麽不見了……”

曲淩恭:“……!”

“醫生說是心理應激反應,不影響智力的。”頓了頓,她又說:“你小時候的事,好像也記不太清了。有些事記得,有些事不記得,我問你,你就皺眉說頭痛,最後你也不怎麽提了。我想,忘了就忘了,也不錯。反正你小時候跟我住在那種郊區,讀放羊式的學校,經常有高年級的壞學生欺負你,也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曲淩恭僵立了半晌,終于頹然地坐在了沙發上。

宋詩芳心疼不已,趕緊上前勸慰道:“忘了不是正好嗎?忘了就是新的開始。你那時在住院不知道,你哥出殡都沒做遺體告別……那些血腥的畫面忘了真是幸運。”

曲淩恭靠在沙發上不為所動,看得宋詩芳一陣焦躁。

半晌,只聽曲淩恭有氣無力地說:“媽,我小時候的照片,日記,同學紀念冊,随便什麽都行,還能找到嗎?”

當曲淩恭拿到那張泛黃的集體照時,還是忍不住心髒驟停了幾拍。

他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那雙烏黑澄澈的眼睛,雖然眼睛的主人在照片上那麽矮小瘦弱,衣着陳舊,皮膚黝黑,全無現在的貴氣和白淨,但那雙注視着鏡頭之外的眼睛,是那樣的安靜寧逸,帶着點與生俱來的憂郁與純真,就那樣靜靜地望着他。

那雙眼睛就算淹沒在人海裏,曲淩恭也确信不會錯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什麽沛然的情緒猝不及防地席卷上來,就快要淹沒他。

曲淩恭甚至覺得有一道閃電穿過層層霧霾,直直辟在心間。

而照片背後對應的人名,也讓事實得到驗證。那個叫井勳的孩子,真的是張鈞若,他曾經跟自己是同班同學。

時隔五年,他們又再次相遇。

曲淩恭指尖因為緊張和情緒的劇烈起伏,而微微顫動着,他帶着盤旋在心底的質疑,翻開了自己小時候塗鴉的日記。

【6月20日,下小雨,發現小勳愛吃甜的,特別是巧克力糖,雨傘形狀上面畫兔子的那個,他就愛吃那個。想要把小賣店裏的那一桶全都送給他。】

【7月15日,晴,高年級的垃圾又找我麻煩,小勳幫我,被那個死胖子打了一下,這仇我記下了。】

【2月27日,我把我的寶貝送給小勳了。我說,我要永遠保護他。要記住這個約定啊,要記一輩子的。】

……

啪嗒一聲,一滴淚倏然掉落,砸在那泛黃的紙頁上,将紙上七扭八歪的字跡洇得斑駁。曲淩恭不知自己為什麽會落淚,他被自己無意識的行為震驚。

他想,那滴淚大概是幫他祭奠他那被蒙塵,被雪藏,被時間湮沒的一顆真心和那些赤誠美好的時光吧。

他緊緊合上眼,腦中快速閃回的是張鈞若默然望向自己的眼神,湖水般寧靜澄澈的眼瞳裏,确有一絲他看不懂的深邃和凄恻,就像主人略帶憂郁的氣質一樣,讓人想去探究又無法看透。

他在得知張鈞若對自己的心意後,把那些他看不懂的東西統統解讀為默默喜歡一個人時的孤寂與失落。

但是現在,曲淩恭覺得那落寞的眼神裏,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

如果是從小要好的朋友,他為什麽不告訴自己?

在想通了這件事後,曲淩恭瑟縮雙肩,蜷起長腿,将頭深深地埋在雙臂裏。

他想到了張鈞若剛轉學過來時,自己就像個占山為王的土匪一樣,每天對他的惡劣言行。

那個人,沒辦法說的——沒辦法告訴自己他是誰的,在一個完全記不起你是誰的人面前。

還有一種可能,更讓人覺得窒息,在一個明明知道你是誰,卻不願意承認認得你的人面前。

不管張鈞若是哪種可能,曲淩恭都覺得痛徹心扉。

還有一件讓曲淩恭在意的事,高一的那場奧數競賽之後,張鈞若橫跨兩個市區,從嶺東轉校到星憶,那究竟會不會是因為——自己。

從那些幼稚拙劣的文字裏,曲淩恭能看出兒時的自己對“井勳”的喜歡,而張鈞若轉校之後,也被自己發現他在默默喜歡着自己。

張鈞若到底是什麽時候喜歡上自己的呢?面對着一個自他轉校以來,就對他橫眉豎目的人,默默投注着戀慕的情感,這有點說不通。

而另一種在腦海中盤桓不去的可能,則清晰地浮出水面。

曲淩恭隐隐覺得,也許,他的初戀發生在更早的時候,而不是他認為的高中,只是那個初戀對象卻沒有變更。

曾經有一個人,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默默守着那些被自己遺忘的記憶,帶着一整顆真心勇敢地奔向了自己。

而自己不但将他遺忘了,還狠狠地踐踏過他的真心。

他誤會過張鈞若,罵過張鈞若,踹傷過張鈞若,甚至找過人教訓過張鈞若……

曲淩恭想到雪夜告白時,那人說過的話,他說:沒有什麽是永遠的,既然最終都會失去,又為何要制造那些脆弱易碎的東西?

他想起他曾經流着淚,在教學樓後院的苦楝樹下,埋葬了什麽東西。

那個人,他害怕了。

在那之前,他還問過自己,這世上什麽是永恒不變的。

他終于知道害怕了。知道不要讓自己受傷了……

曲淩恭覺得自己的心抽痛得就快要壞掉了。

曾經跨越了遙遠的時光和距離,不顧一切奔向自己的那個人,退卻了。

曲淩恭覺得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能理解張鈞若這個人,理解他在聽到自己表白後的惶惶和不安。

他當然會害怕,會退縮,會擔心那顆剛剛拼補上的真心再次被冷酷地踐踏……

為什麽自己這樣惡劣至極……

手指在身側攥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裏,骨節發出咯咯的聲音,但那刺痛不及心髒抽痛的萬分之一。

心痛,痛到全身脫力。

☆、星憶雙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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