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凜冬将至
曲淩恭被“全面監管”之後, 起初還是會給張鈞若發發微信, 問候一番,叮囑他要好好吃飯,注意休息之類的。
後來發現張瑩趁他出去時, 擅自動過他手機, 才意識到張瑩不僅是他的輔導教師,還負責監視窺探,這才心下了然,原來曲明風對于網上“星憶雙璧”那些傳聞還在緊迫跟進, 毫無松懈。
他慶幸自己那天沒有發太過暧昧的內容給若若,此後一直戒備着,兀自忍耐想要每天聯系他家若若的沖動。
星期三下午全是自習課, 午休時兩人十分有默契地保持着幾步之遙的距離,一前一後地出了校門,張鈞若是出去買午餐,曲淩恭自然是要被司機和張瑩接回家補習。
他知道出了校門就多了一雙眼睛盯着自己, 也不敢離他家若若太近, 就亦步亦趨地跟在張鈞若身後。
出了校門沒走幾步,張鈞若猝然頓住了腳步, 讓沒剎住閘的曲公子差點撞在戀人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曲淩恭覺得張鈞若整個人身子一僵,微微打了一個寒顫。他狐疑地越過張鈞若瘦伶伶的肩膀,看到男孩前方不遠處,赫然伫立着一個高大瘦削的中年男子。
男子約莫五十來歲, 白面無須,細長的眼睛微微彎着,鼻梁上架着一副金絲眼鏡,煙灰色的西裝穿得挺括倜傥,法令紋有些深,人看上去慈眉善目和顏悅色,像一位文史研究的學者。
他沖着張鈞若擡起手,虛晃了晃手裏一部老式的折疊手機,嘴角微微揚起,輕抿出一個溫藹慈和的笑意。
曲淩恭站在張鈞若身後,莫名覺得他整個人一陣僵硬,擔憂地輕輕喊了一聲:“若若?”
張鈞若猝然轉頭,看到曲淩恭站在身後,臉色唰然變得慘白,因為怔忡而微微顫動的眼眸,快速掠過一陣倉惶和不安。
他轉過身,面對着那名穿西服的男子,下意識地向旁邊平移了一步,用單薄的身體擋住了身後的曲淩恭。
這個錯身擋住自己的舉動,讓曲淩恭滿腹疑窦,但略一思索,就大致想通了其中的關節。
曲淩恭猜測,大概眼前這一位就是張鈞若的養父,前一陣子網上那個熱門視頻事件鬧得滿城風雨,他家若若雖然緘默不語,但是身處境遇多半跟自己一樣,也被家人查問監視過。
若若猝然看到養父時,會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自己,大概跟自己第一時間想要保護他一樣,也是怕家人會對自己不利而已。想到這裏,就覺得心裏暖暖的,十分感動。
曲淩恭努力調整着面部表情,臉上露出一個謙和文雅的笑容,對着那名中年男子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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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他跟若若的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先留個好印象再說。
中年男子眯縫起眼鏡後面渾濁的眼珠,疑惑地凝神看他,目光先是一陣怔然,随後他倏然睜大了眼睛,眼中是恍然覺悟的驚異,再後來竟然是一臉了然的神情。
曲淩恭将男子這一系列精彩紛呈的面部表情看在眼裏,将之理解為遇到跟養子傳緋聞的熱門視頻男主角本人的種種反應,溫雅地輕笑了一下,并不以為意。
感到張鈞若背着手輕輕推了他一下,領悟到男孩的用意,曲淩恭勾了勾嘴角,再次向男子點了個頭,悠悠向着停在校門口前的豪華轎車走去。
身穿西服的高大男子不動聲色地靜立原地,眼鏡片後陰寒徹骨的眸光卻像黏在男孩身上一樣,追逐着那道颀長俊朗的身影而去,眼底有陰測測的,近似于爬行動物一樣獰歷滑膩的寒光在微微閃動。
夜裏,張鈞若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寝室裏,聽着窗外朔風凄厲的呼嘯,背脊緊緊貼着牆壁蜷縮起身體,雙手抱膝,瑟瑟發着抖。
時隔四年,猝然見到不斷出現在噩夢中的男人,張鈞若的心理防線一度崩潰。
在與男人見面之後,他清楚地意識到,這次,他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那個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的男人,會像一只兇惡殘虐的毒蛇一樣死死纏住自己,将自己拖入深不見底的幽深洞穴裏面去。
他攥緊手指對自己說,不要怕,不要怕,井勳。以前有很多困頓無助的境地,比現在糟糕百倍千倍的境遇,他都扛過來了。母親生病的時候,家裏沒錢買藥,大雪紛飛的隆冬,他一家一家地去向鄰居借錢,也都借來了。
這次也一樣能一個人扛過去的。他只要閉着眼,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就行了,什麽也不去看,什麽也不去管,把自己的心隔絕出去,就不會受傷了,再長的隧道,總有一天也會走出來的。
而且現在,他不再是舉目無親、孤苦無依的孩子了,他長大了,他還有養父養母,還有老師同學,還有——那個人。
記憶裏,那個人跟自己說過,不管自己身處什麽境遇,正在經歷着什麽,只要記得身邊有他,他會幫他,會救他,會保護他。
張鈞若雙手攥在一起,攥得指節發白,他不要他的保護,他這次也會自己挺過來的,不管那個男人會對自己做什麽。
可是,今晚,在朔風肆虐的孤清寒夜裏,他特別想聽一聽那人清朗的聲音,從那個像陽光一樣明亮的少年那裏,得到一點支持,一絲勇氣。
深夜十一點,張鈞若用冰冷發白的指尖,撥通了曲淩恭的手機,他的號碼他雖然熟稔于心,主動撥打今天還是第一次。
男孩環住膝蓋,靜默地等待着,電話那頭響起了蒼白呆板的忙音,像一連串空虛而冗長的嘆息聲,沉沉地響了一會兒,直到信號中斷。
此時,電話的彼端,曲淩恭被張瑩晚上安排的兩套模拟題折磨得困倦難支,早已酣然入夢……
男孩抱緊了棉被,蜷縮起細瘦的身體,被寒風凄絕的嗚咽和心底一點一滴蔓延上來的惶然和不安慢慢淩遲,一夜未眠。
随後幾天,姓孫的中年男子像陰森的幽魂一樣,在星憶私立門前時隐時現。
他在牢裏隐忍了四年,并不急于一時,而是像一只貓捕獲到可愛的獵物一樣,不願一招斃命,而是慢條斯理地享受着折磨的快.感,隔三差五地伺機出現,一點一點消磨着男孩的意志,像個地獄裏走來的邪神惡鬼一樣,困擾着單純細膩的少年。
陳芳的英語課上,張鈞若擡頭望着陰沉欲雪的天空,出了一會兒神,幽深的眼眸盛滿了凄惶和憂郁。
蒼白如紙的臉頰微微側了側,望了一眼正刻苦勤學的少年的側顏,默然咬緊了牙關,只要他生命中那一抹亮色還沒有退場,只要那隧道盡頭,還有一絲微光,他就還有勇氣面對接下來将會發生的一切。
只要,他還在他身邊。他還承諾讓他等……
一日下午,班主任陳芳坐在講臺前批改卷紙,走廊裏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四班李允岸疾步走進三班教室前門,禮貌而又焦灼地跟陳芳說:“陳老師,校籃球隊能否借一下你們班張鈞若,我們正在操場上跟林泉高中比賽,下半場一個隊員腳崴了,上不了場。今天替補的小前鋒沒來,只能找張鈞若了。”
陳芳擡眼瞅了瞅一向溫文爾雅的李允岸,雖然對高三年級還跟外校比賽頗有不滿,卻也沒說什麽。
轉頭征詢張鈞若的意思。
最近,張鈞若精神憂慮不安,吃不下也睡不好,再加上隆冬将至,氣候不好,經常着涼,胃脘痛也來雪上加霜,整個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只是冬季校服厚實一些,還看不太出來。
他深知自己的身體狀況,可是李允岸是他轉校過來第一個主動邀請他一起玩的朋友,他一直念着允岸的善良細心,不可能會在這種時候拒絕他的。
籃球隊的隊員都是人高馬大,身體素質極佳,在戶外淩冽的寒風裏,奔跑疾馳,毫不費力。
張鈞若打了下半場10分鐘就虛得連呼吸都發顫了,咬着牙硬撐着還是把最後10分鐘打完了。籃球隊的隊員都跟張鈞若玩過,知道他三分球投得極準,一有機會就将球傳給他,他都勉力穩穩投中了三分。
一直運動的時候還不覺得,比賽結束的哨聲一響,已經是強弩之末的男孩終于得到了休息,彎下腰雙手拄在發軟的膝蓋上,在涼風中大口喘着氣,覺得肺裏一陣燒灼,心髒砰然狂跳,下一秒眼前一黑,砰地一聲倒在了地上。
醒來時,鼻端有熟悉的消毒水味,眼前四周圍着純白的床幔,在耳中一陣嗡鳴聲中,隐隐聽到白簾外面傳來王老師帶着愠怒的聲音:“這都多少次了?一個男孩子!還在長身體!怎麽把身體搞得這麽差?”
李允岸面對王老師無端的怒氣,彬彬有禮地說道:“等他醒了,我會好好跟他說,讓他注意着的。”
王老師擡眼觑了觑眼前溫雅而俊逸的少年,調侃道:“哎——今天怎麽換人了?那個毛頭小子怎麽沒來?”
李允岸沉默了一下,溫聲答道:“他最近……很忙。”
李允岸掀起簾子輕手輕腳地進來,看到張鈞若已經醒了,便将手裏的溫水遞給他喝。
張鈞若白着一張臉坐起來,垂着眼喝了一小口水,聽到李允岸嘆息着說:“王老師說你貧血、低血糖,還有營養不良,建議去大醫院做全面檢查,你——最近有好好吃飯嗎?
張鈞若微怔了怔,不知道怎麽回答他這句問話,選擇沉默不語。
李允岸默默注視着男孩冰白的唇色和明顯尖細了很多的下颌,輕輕接過了水,望着男孩漆黑的眼瞳溫聲說:“鈞若,你有什麽事,可以跟我說,跟曲淩恭說,我們都會幫你,不用什麽事都一個人扛着。”男孩眼睛裏有不容錯認的深深憂慮,看得李允岸一陣心酸。
默然了半晌,男孩像是終于消化了他這句話一樣,輕輕了答了個“嗯”字。
李允岸皺眉嘆息着。
“你這樣的身體,他知道嗎?”
李允岸是曲淩恭最好的朋友,兩人心照不宣,都知道這個“他”指代的是誰。
男孩清亮烏黑的眼瞳輕輕轉動,像是終于從茫然中回過神來,深深望着李允岸的眼睛,懇切道:“我這樣別告訴他了,他最近忙,要補很多科目。告訴他也沒用,我自己注意着就好了。”
李允岸望着張鈞若眼底黯然而憂郁的神色,默然不語。
片刻後,陳芳、駱可可、方一菲、羅霄得到消息也都來了。
駱可可帶了一大包牛奶、曲奇、果凍之類的小零食給張鈞若,陳芳看到張鈞若慘白的一張小臉心疼得不行,後悔剛才把張鈞若“借”出去了。
方一菲只是默默站在床邊,一雙翦水秋瞳略帶憐惜地望着張鈞若清癯消瘦的側臉。
晚上,李允岸給曲淩恭打電話,問他在幹嗎。
曲淩恭十分委屈地回應,在與古文死磕。
李允岸語氣裏帶着點質問的口氣:“你最近跟鈞若怎麽回事?”
被李允岸突兀一問,曲淩恭先是一驚,又害怕手機漏音,被身邊的“獄監”聽見,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搪塞了過去。
李允岸心下了然,他正在被人全面監視着,也只能悻悻地挂斷電話。
深夜,曲淩恭給李允岸發微信,問他若若怎麽了。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李允岸直接問:你倆到底是怎麽定的。
曲淩恭全盤托出,跟李允岸交代了兩人一起上Q大的約定,他讓若若等着他。
李允岸默然了片刻,回了他一句“沒事了”。
☆、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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