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你的名字, 我的幸運

張鈞若的葬禮定在了三天後, 靈堂上的照片是曲淩恭在海島的白沙灘上為他抓拍的。

男孩微微側過身,一頭黑發被海風吹得有一絲淩亂,素白光潔的臉上, 卻也因為那些微的淩亂而透出鮮活的朝氣。

照片裏, 男孩穿着他最愛的白襯衫,轉過身望向鏡頭外。

曲淩恭記得當時張鈞若正在岸邊看海鷗,他叫他,男孩聞言轉過身, 微微上揚的嘴角還帶着來不及消弭的笑意。

眉濃黑而秀麗,烏亮的眼瞳瑩瑩潤潤的,清澈如一泓湖水。

男孩身後是千頃翡翠色的海水, 連接着近乎于透明的藍天。幾只純白的海鳥點綴在海上,畫面清新得像曠野裏帶着青草味的風,吹拂進在場所有哀痛者的心裏。

張鈞若安靜地躺在玻璃棺裏,身上穿着一套他平時最愛穿的白色衛衣, 臉上和身上的血跡已經被擦拭幹淨了, 修長白淨的手指交疊在胸前,恍惚間依稀還是那個俊逸純然的少年。

身下鋪就着曲淩恭準備的一千朵紅玫瑰, 經霜傲雪的鮮紅上還綴着早上溫室裏新凝的晶瑩朝露,鮮豔奪目的殷紅簇擁着靜默的男孩,将他蒼白如雪的臉龐襯托得更加俊美拔俗。

什麽家族名聲,什麽世俗的眼光,什麽流言蜚語, 曲淩恭什麽也不想管了,也無暇顧及。

他的男孩走了,他的世界也跟着他的身隕崩塌了。他還要管那些無聊的人無聊的事做什麽?

他近乎于癡狂地凝望着那個細瘦的身體,躺在一片玫瑰花海中,緊緊阖着美麗的眼睛,脆弱又缥缈,像一縷煙塵就要随風散去,沒有一絲真實感。

曲淩恭靜默地站在那裏,無視其他送別者的秩序,站在離張鈞若最近的地方,癡癡望着他。

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他的太陽沉沒了,他的星光隕落了,他生命裏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光亮,都随着這個年輕的生命一起凋零了。

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跟張鈞若一起蓋棺入土了。

這種實感真切而篤定,他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只是這樣靜默地望着他深愛的男孩,望着他被一群他認識的,他不認識的人簇擁着,緩緩地被推向生離死別的路口。

有人在哭,聲音先是壓抑的抽泣,最後終于抑制不住,四周幾乎同時爆發出此起彼伏的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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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的人潮跟随着男孩的玻璃棺向前湧動,他被動地擠進人群中,恍惚間看到很多人都在哭,陳芳、袁仙、駱可可、盧心悅、“二次元三姐妹”以及很多熟悉卻叫不出名字的身影,那一張張悲切痛心的臉孔在眼前不斷晃動。

曲淩恭用力攥緊了胸口的衣服,攥得指節泛白,他覺得心髒抽痛到無法呼吸,就快要窒息了。

他青澀又魯莽,不小心弄丢了他的摯愛,也弄丢了大家寶貝的小王子。

他腳步踉跄地追逐着那片純白的身影,深一腳淺一腳地被人群推擠着向前,只追出去幾步,就一頭栽倒,陷入了一片黑暗。

當他醒來時,自己躺在大廳裏冰冷的鋁合金坐椅上,身邊李允岸眸色黯然地看着自己,手裏執着一杯熱氣氤氲的咖啡,看到他醒了才緩緩遞給他。

曲淩恭坐起身,懵懵然地問:“若若呢?”

李允岸眉宇間一片凝重,烏黑的瞳眸微微轉動,皺眉躊躇着措辭。

曲淩恭跟張鈞若的事,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也了解兩人之間極深的牽絆,望着面容憔悴的少年,他說不出“火化”兩個字來。

曲淩恭目光掠過好友為難的神色,将臉埋進掌心,瑟縮着身體,半晌才無力地說:“我……知道了。”

默然了片刻,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曲淩恭臉上浮現出一絲堅毅的神色,緩緩起身,一個人向着悠長的路口盡頭“撿骨室”的方向走去。

他還是不敢去直視金屬床架上那一片白森森的灰燼,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冷酷和現實的蒼涼。

這個世界上沒有奇跡,他深愛的那個人,那個溫潤單純的少年,化成了一堆蒼白冰冷的白骨,不管是驚鴻一現的笑容,還是溫熱柔軟的唇瓣,都是他傾盡所有,也再不能觸及的了。

他恍惚間想起,之前張鈞若問他,這世界上什麽是永恒不變的。這一句問話,此地此景,心裏不禁泛起滅頂的凄恻。

腦海裏,一些微渺的畫面倏然閃回,男孩在雪夜的路燈底下,美麗得像一只落入凡塵的天使,跟他吐露着他的不安和惶然。

他說,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是永遠的,又何必制造脆弱易碎的東西?

男孩那麽害怕失去,害怕傷心,一次次推拒着自己,最終卻還是讓他失去,讓他傷心了。

曲淩恭深深閉了閉眼,默然跪下來,跟同樣面容憔悴的韓雪茹祈求一塊張鈞若的骨頭。

男孩在張鈞若死後的過激反應和一系列舉動,讓韓雪茹将兩人的關系了然于胸,她早年留學海外,有開闊的胸懷和格局,并不歧視同性。

只是,她知道張鈞若的自殺跟眼前這個少年有關,她怨恨少年讓她再次體驗失去的痛苦。

曲淩恭跪在她腳下一遍一遍地懇求,只是單純地重複着自己的要求,一遍一遍,聲音喑啞而哀戚,他那個樣子,仿佛能令鐵石心腸也為之動容。

韓雪茹抹了一把淚,在撿骨床上挑了一小塊潔白無垢的胫骨,遞給跪着的少年。少年雙手虔誠地捧住,像捧着世間至寶,站起身向着韓雪茹深深鞠了一躬,默然離開了火化室。

韓雪茹背過身,一時間泣涕如雨。她不知道張鈞若跟那個男孩有過什麽樣的情劫,卻仿佛能感受到兩個少年之間純粹而真摯的情感。

焚化遺物時,韓雪茹拿起張鈞若的幾件衣物,輕輕摩挲着,感受那布料上細膩的質感,半晌無語。

她回頭,正好看到曲淩恭和李允岸默然站在不遠處,駐守一樣靜靜地望着這邊,就走過去,對那個男孩嘆息着說:“這幾件衣服是鈞若平時最喜歡的,收在衣櫃最上面,不舍得穿似的。你要是想留着做個紀念,就拿回去吧。”

一直隐忍沉默的男孩,在接過那兩件衣服和一條銀灰色圍巾的瞬間,猝然跪下身,将臉深深埋進張鈞若的衣物裏,顫抖着背脊,再也支撐不住地失聲痛哭起來。

……

又是一年跨年夜,俊美無俦的男子穿着一襲修身的風衣,靜默地坐在一間酒吧裏。這個時間段,酒吧還沒有開始營業,幾個酒保形貌的年輕人從容地穿梭于吧臺與廚房之間,整理酒品和菜單。

男子向老板點了一杯琴酒,坐在酒吧開張前的一片昏黃柔光裏,不疾不徐地啜飲。五官被燈光雕刻得立體而俊美,劍眉英氣,墨瞳深邃,直挺的鼻管和完美的菱形嘴唇,透着一股迷人又性.感的成熟氣質。

尹孜悠閑地站在吧臺裏,以手支額,眯起眼睛打量着男子一身的滄桑和俊逸,恍恍然就覺得這個人已經從那個有點霸道又有點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形象中剝離了出來,變得很有厚度和氣場,整個人的氣質深刻而隽永。

尹孜在心中喟嘆,怪不得有那麽多粉絲喜歡這一款。

他觑了一眼男子頸項間黑皮繩挂着的一個精巧的白瓷瓶,眸色為之黯然,淡淡地問:“還挂着呢?”

曲淩恭微微一怔,意識到他的“至寶”滑出了衣領,擡起骨節分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了撫頸間的小瓷瓶,珍而重之地掖進了衣服裏,随即掏出一根香煙,夾在兩指間,向尹孜比了比,禮貌地問:“這兒能抽煙嗎?”

尹孜有點驚訝,旋即調侃道:“大明星,變得嚴謹了,在我這兒,你随意啊。”

曲淩恭熟稔而優雅地将煙點燃,挾在修長的指間,深深吸了一口,袅袅煙霧彌散開,像淡淡一層屏障籠罩在身側,将他俊朗的身影烘托得更加落寞蕭瑟。

“你煙齡幾年了?”尹孜不經意問。

曲淩恭想也沒想,給出了精準的答案:“還有三天正好七年。”

尹孜領悟到什麽,澀然地笑了笑。

是啊,都七年了,那不就是從張鈞若離開的第三天就開始抽煙了?

他還記得那時候,這小子瘋了一樣叛出了曲家,無家可歸還跟自己擠在一起住了一段時間。

尹孜從吧臺裏取出了一小盤幹酪和堅果,囑咐他少抽煙,抽煙會缺鈣,将小盤子向他推了推,讓他佐酒吃,順便補鈣。

曲淩恭輕輕道了謝,仰頭将辛辣甘冽的琴酒倒入喉間,一口咽下。

尹孜看着男子幽深的眼瞳,問:“一個人寂寞嗎?要不要兄弟給你物色一個好的。”

曲淩恭轉過頭,勾了勾嘴,原本邪魅的壞笑此時看上去是一片慘然:“不用了,我怕……他會傷心。”

男子下意識地撫了撫頸間藏在衣服下面的瓷瓶。

他那麽愛我,我怎麽會再讓他傷心呢?

尹孜幽幽嘆了嘆氣,沉吟片刻說:“一輩子,遇到這麽一段……也真夠刻骨銘心的了……有個那麽純的人,那麽愛你,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是幸運!”曲淩恭淡然卻堅定地說,“是我一輩子——全部的幸運了。”

尹孜喟嘆道:“哎——也是,一輩子——值了。”

尹孜給曲淩恭換了新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想着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随意絮語敘敘舊。

“你這幾年發展得也不錯,粉絲也多,年級又不大,怎麽那麽低調啊,跟德藝雙馨的老幹部似的。我看你除了宣傳期,平時基本不露臉。你在忙什麽啊?”

“忙的事可多了……前年考了潛水資格證,去年學了攝影,還有料理班、烘焙班,巧克力甜點班什麽的……”

尹孜半張着嘴,下巴就要墜地,又聽男子淡淡地補充道:“還學了中醫……”

尹孜奇道:“你學這些做什麽?”

被他突兀一問,男子眸光倏忽間暗淡了下來。

是啊,他學這些做什麽呢?那個他要好好呵護的人已經不在了。他就算十項全能,又有什麽用呢?

可是,他學這些的時候,就好像他在一步一步實現自己未兌現的諾言一樣,就好像……跟他在一起一樣。

他去海島潛水,看到顏色缤紛的小魚環繞在周圍,就會想到男孩春雪初融般的笑,他做出驚豔又美味的料理,就會在腦中臆想男孩嘗到嘴裏會是什麽表情。如果不這樣想着,他就會覺得人生是一口幹涸的枯井,了無生趣。

尹孜一看到他這副神情,就猜到了其中的關節,趕快收住了嘴。

那還用問為什麽嗎?能牽着曲公子的心魂的,一直都只有一個人,即使那人離世了七年,也未曾改變。

尹孜看到曲淩恭視線落到吧臺一隅,循着他的視線望去,眸色不禁一暗,他郁郁說:“你們都是貴圈的,應該也聽說了吧……那一對也是——”

他把“生死殊途”四個字咽了下去,只深深嘆息。

“你說這幾年都是什麽事啊?簡直天妒英才,郭家小公子那個叫‘君尋’的小哥,人又好,長得又帥。怎麽這麽倒黴?”

尹孜憤憤不平,調侃着說:“你說是不是那邊選男妃,他和你家那位長得太好,被一起選走了。”

曲淩恭不予置評,沉默地望着如今空蕩蕩的座位,尹孜也悵然不語,兩個人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卻好像歷經了人世間繁華褪盡後的蒼涼蕭瑟一樣,已經深深感覺到人生裏彌散的肅殺之氣。

那天跨年夜,尹孜的酒吧裏照例紙醉金迷,尹孜請了一組地下知名的樂團,聲勢烜赫地鬧騰了一夜。

曲淩恭喝得酩酊大醉,伏在吧臺上徑自睡了過去。

夢裏,他回到了星憶中學教學樓的樓道裏。

他站在空曠無人的走廊中央,看到走廊盡頭,在那片淺綠色牆壁前,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正靜靜伫立。

他心裏一陣悸動,眼眶酸澀而灼熱,踯躅着緩緩邁開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地,帶着一種近鄉情怯的怯意,一步一步向那道細瘦的身影靠近。

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

他終于來到了那人身邊,看清了那人清隽俊雅的面容。

暑假裏寂靜無人的走廊盡頭,在他那張奧數比賽第一名的紅色喜報前,他的若若靜默地伫立在那裏。白淨勻長的手指略帶猶疑地擡起,用指腹在他名字那三個漆黑的墨跡上輕輕地摩挲。

他看到男孩露出了晴光映雪的微笑,那笑容是那麽鮮明,那麽欣喜,仿佛一夜春風,滿樹融融的苦楝花全都開了,向他吐露着淺淡清新的芬芳。

他聽到男孩清朗的聲線,小聲說道:“好久不見。”

有淚倏然間奪眶而出,曲淩恭伸出雙臂,想要緊緊環住咫尺之間那個瘦削的身體,卻只抱住了一片虛空。

在那個世界裏,他只有意識沒有實體,像空氣一樣透明,男孩無知無覺地穿過了他的身體,向着走廊另一頭輕盈地跑去。

那邊,韓雪茹站在遠處,輕聲問:“鈞若,真的要轉校到這裏嗎?”

男孩異常認真地點着頭,漆黑的瞳眸盛滿了誠懇和祈求。

他那個樣子,韓雪茹第一次見,男孩一向腼腆又內斂,從來不跟自己撒嬌,也不開口祈求什麽。韓雪茹看到他認真又期盼的小樣,怎麽也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好笑了笑,答應了他。

男孩的眼睛烏亮亮的,有點點微渺的光芒閃爍,仿佛滿天的繁星都倒影在他眼中。

曲淩恭在睡夢中,默默攥緊脖子上的白瓷瓶,心跳變得急促而紊亂,呼吸卻慢慢變得輕淺。

意識逐漸遠了,朦胧中,他聽到耳邊響着一首自己前些年翻唱過的歌。

歌詞唱到:“後半從前半分裂,”

“人生是連環失竊。”

“你愛的不告而別。”

“一生是多長時間。”

“終于,我和你,在這裏相遇。”

“也許,你就是我——未盡的心願。”

……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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